第九十七章(1/2)
沈应离面白如纸, 颈上额上青筋暴起, 他瘫坐在地上, 嘴上的血和着涎水坠在前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 还能把剑扔那么远。</p>
尹满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累得实在不行,“祖宗啊,您别扔了, 我再捡……这条老命就交代出去了!”</p>
沈应离听不到他说话,怔愣地抹了一把血,又哭又笑,握住撰魂,忽然蜷伏在地, 用力磕那剑, 把地都磕出坑来。他连砸五下,看撰魂依然完好,有点魔怔了,干脆从自己下手,头也跟着剑一齐磕下去。</p>
尹满一见冒了血, 可吓得不行, 他真是恨不得再给沈应离跪下了。后半生能不能活,全要指望着这位呢!</p>
他扑过去扳住沈应离的身子, 用袖替他擦了额上的血, 紧紧拉住, “祖宗!亲祖宗!别闹了,快别闹了!咱们得走,快点儿走!”</p>
沈应离不能如愿动作,留意到了身边有人。他奋力挣开,剑随意就撂到了地上,人猛然翻身掼住尹满,把他压在地,眼里都是血色,声音森如阎罗,紧扣他脖:“谁要你跟着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p>
尹满惊喘了好几口气,两手紧紧抓着沈应离的小臂,可他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其分毫,只能哭丧着脸交代:“祖宗!轻点儿,轻点儿!嘿嘿,我……我就是个怕死的!这不是听了府里头的人说,您本事大得很,外面这么乱,都是因您而起的!我就寻思,我无依无靠的,在府里也混不出名堂,以后就跟着您,先不说有没有饭吃,能活个命就行!”</p>
沈应离苦色不减,揪住尹满前襟,把人提起来,他已有了觉察,喃喃道:“因我而起……”他双眼失了神,手上力也松了,彻底推开了尹满,“真的是我做的……都是我?”</p>
沈应离马上哈哈大笑,他转过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瞪着眼仰着头。</p>
先贤遗烈尽毁、沈氏功绩不复、都城大好的天碎了、这儿好好一个镇子没了、路上的骸骨、沟中沉尸……统统是他,是他做的?</p>
沈应离虚弱地站起身,他抱住两把剑,身子倾斜着,猛力磕的那一下让他失了方向感,原地转了个圈,就又斜倒在地。</p>
他还在笑。</p>
尹满被他掐得整张脸憋得红,又听他笑得瘆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抱臂起身,还是得伺候着沈应离,低头小声道:“祖宗,咱们别笑了,您听——”</p>
尹满朝后面指,“这马蹄声,是向着这儿来的!您本事大,再大也是一个人啊!他们就是不要命,敢出城来,铁是为了您和剑的!咱们,走吧?啊?”</p>
沈应离不理他,他满脸污血,反撑着身仰天大笑,泪都流到了嘴里去。尹满实在没办法,撸了撸袖,仗着沈应离闹了够久,猜想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了,一个猛子,直接上手捂住了沈应离的嘴,前后摇了摇他,在耳边催促道:“咱们得走,祖宗!咱们可不能死在这儿了!您想想,这整个天下都是您搅成这样的,那您是什么人啊!您是这天下的主子!咱就别闹了,咱们得走了,快走了!”</p>
沈应离垂下头,慢慢收了声,尹满拍了拍他后背,怕他被自己呛住,叹气道:“您要是真舍不得这镇子,以后咱们自己建一个就是了!都城坏成了那样,谁管的了谁呢!命才值几个钱啊?哎!没办法,没办法……”</p>
沈应离没有说话,他隔着泪雾看着撰魂,任他绞尽脑汁想,也记不得被陶息一剑刺中之后的事。</p>
他是败了啊……沈应离哽咽着笑了两声,认命一样握起剑,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偏头啐了一口血,沿路就走下去。</p>
尹满两手一拍,也不管他去哪,能把人劝走就行了。松了口气,赶紧拍了拍屁股跟上,担心祖宗太累,还想替他拿住无鬼,被沈应离狠狠推了一把,老实了。</p>
沈应离脑子里还很乱,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眼一直看着的是自己的脚尖,路都不看一看,很快就绕上了一座山。</p>
尹满平时最怵这种高山,现在天黑没什么光,万一踩空了,老命就断送在这儿了!再退一步,万一没踩空,他身子板确是单薄,换成被风吹下去,也就交代了,他还没活够呢!</p>
尹满想的多,走起来提心吊胆的,哆嗦个没完没了,一路还不忘对沈应离嘘寒问暖,可祖宗愣是怎么都不吭声。</p>
这时山色迷蒙,残更将歇,月反而藏了,众星辉映,随沈应离的步子慢慢归觐于北斗。尹满渐渐静了下来,不再出声做扰,也不忍多看看眼前人。沈应离一夜之间老态尽显,那双眼没再有过光,这一夜他杀了仇人,本该是件解脱快活的事,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快。</p>
山与夜同巍然,沉得让人看不清两者,只有星光做磨,放了微芒,让天边与山巅划出了界限。沈应离慢慢登上山巅,他不知还能再往哪去,四顾无依,就把剑扔在手边,缓缓滑跪在地,仰头望着天。</p>
他都做了什么?</p>
沈应离也不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从那个死人坑里爬出来,又饿又渴,那时他只想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可他进了城就变得贪得无厌,他有私心有杂念,他盼沈家的阵早些毁尽,又不忍寰城受苦,他杀了仇人,可自己又变成了全城的仇人……</p>
都城从前是他的家,他再也回不去了。</p>
沈应离环膝坐着。他想不通城外那样大的怨气从何而来,是因为撰魂么?但那剑诞世后从未认人为主,且一直置于高殿中,想从那里偷这把剑出来并不容易。是谁存心已久,不惜翻出沈家旧账,还把剑窃了出来?姚家虽做大,却与沈家同知邪剑威力,断不会萌生出窃走撰魂的想法。</p>
沈应离沉沉地问:“我……走了多久?”</p>
尹满瑟瑟发着抖,听着老祖宗发话了,立马一个激灵,“五年五年!您没信儿以后啊,过了五年,嘿嘿!”</p>
沈应离阖目,“这里乱了多久?”</p>
尹满这次收敛了一点,谨慎回:“也是五年啦。”</p>
五年了。</p>
沈应离没再说什么。他慢慢盘起腿,孤零零地与那片天对峙,星光照得他风鬟霜鬓,他比活人像死人。</p>
他得到了什么?</p>
沈应离什么都没有。他看来潇洒,其实没有一丝快意,他溅了满身的血,终与他初衷背道而驰。他看来有一把剑,其实撰魂只给了他一条贱命,让他死而复生,让他生不如死,却要继续与他互相折磨。</p>
他不再是沈二,沈二已经死在五年前,沈家也塌在了五年前。沈应离从今往后只是冠着沈姓的孤家寡人,是人人口中的“沈贼”,是祸世之源,是那个作恶多端的“大盗”。</p>
沈应离抓着衣摆,他嗓子哑了,嘴也破了,喊不出什么声音来,轻声说:“我们家,是被人害了,不是盗杀。我大哥是下任国师,他是沈氏孤栖,我是沈二,我还有个弟弟……”</p>
尹满在都城见了太多矜傲公子,现在看着沈应离就觉得可怜。至于沈家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他也不好说,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人先哄了,咧着嘴一笑:“是是是,沈氏孤栖,那是谁,那就是个仙人!那是真的不一般。您不也是吗,嘿嘿,当年胜了外邦剑圣,我也看着了!”</p>
“剑圣……”</p>
沈应离把这两字在嘴里慢慢嚼碎了,他垂眸看了看无鬼,不由悲从中来,自己已不配再碰大哥的剑。他忍痛移开目光,转落在了撰魂身上,迷惑道:“你跟着我,不怕我杀了你?”</p>
尹满一个大颤,缩了缩身子,忽的觉到了彻骨寒冷,看着沈应离背影,有几分委屈,“怕,那肯定是有点儿怕。可我要是不跟,那不是死得更早吗?死在哪不是死,死在破城里,我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呢我!老祖宗啊,您看我跟着您,这不是挺好的吗!在那怨气里,我一点儿也没事不是?您可别赶我……”</p>
沈应离慢慢坐直了身子,他张开手看着掌心的伤,听着尹满的话,想着初醒时的见闻,想着满城风雨,忽的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他得牢牢抓住这份感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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