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脉脉(1/2)
我从房中起来的时候, 别的人早都已经要吃早饭了, 大约都在等我。我不禁有点窘:没想到这边的人早上也起得那么早。
换上了郎中家的衣服, 这是典型的南诏苗族装束, 且是女装, 还挺好看的。有趣的是李承汜也穿上了苗族的衣服, 跟阿莫一样了, 傻里傻气的。头上围一圈花布头巾,上半身的褂子是短袖的,整个人清清爽爽, 跟他从前不苟言笑般的沉稳装束相比,倒是可爱得多。
但还是必须要说,长得好看的人, 穿什么衣服都挺好看。尤其他那花布头巾, 往头上一戴,分明就比阿莫来得可爱。
李承汜看我的时候表情有点怪。他没有同我说话, 就自己开吃。我又想到他昨晚突然生气, 冷冷地说的那些话, 心里就不大自在。明明是他自己无端动了怒, 却还要来怪我。
我看他从靳青房里待了好一会儿, 又是喂水又是擦脸的, 又坐在她床边默默守了些时间,最后还给掖掖被子,转身就要站起出来。我赶快躲到一边去, 但已然叫他看到了。
他径直朝我走过来。
我怕他再问什么, 于是在他走到我面前时就赶着说:“你总算出来了,我进去看看。”说完就一头钻进房里去了,连头也不敢回。
靳青还在昏迷着。只是面色已不再那么苍白。我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心里想:她真是睡着的时候都这么美,一头青丝长发散落于床,从脸庞两侧翻卷着。眼前还横了几缕。显得极美。她头发的颜色在晨光中并不是纯黑的,而是带一点点青色。她的睫毛也是很长,非常漂亮。无论如何,女人长发及腰的样子总是最美的时候。而且她卧病在床的模样,更增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由不得叫人怜惜。
我在床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盯着她的脸。心里想:怪不得李承汜在此侍疾不辍,未曾废离。若是让我时时面对这样一张脸,便是当牛做马也愿意啊。
我呆呆想着李承汜为她做的一切,以及她为李承汜做的一切。昨日的一场血斗仿佛噩梦。这时候忽然发现她嘴唇动了动,说着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清。但到底是说话了。
惊喜之下,我赶紧低下头贴到她嘴边。仔细听了,才听清楚那是两个字:阿汜。
她在叫李承汜。
我愣在那里片刻,然后快步冲出去,李承汜正在那里跟季先生说话。
“快,她……她、她、她醒了,叫你呢!”我对李承汜结结巴巴的说。
李承汜望了我一眼,就赶快走到房里去了。
我跟到房门口,看见李承汜伏到靳青旁边,两人贴的很近。李承汜侧耳细听,又小声对靳青喁喁私语。
靳青醒转过来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围在她床边,李承汜坐在她身旁,一只肩膀揽着她,一只手喂她喝水。她看看李承汜,又看看我们,脸上只是微微笑着,但还是没有力气说话。
吃完早饭后,所有人都开始干活,只除了季先生。季先生端坐案前,拿着一本医书在看。人家虽然做的不是力气活,可是真功夫。
李承汜吃了早饭,匆匆忙忙地就一头扎进了靳青的屋里。他盛了碗稀粥,要亲自喂靳青喝下。身在这穷乡僻壤,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世子殿下也要照顾病人。可关键是这病人不是旁人,是靳青。
阿莫热心地帮季夫人洗衣服,他们两个人都在洗。季夫人还很高兴,一直说阿莫能干,说从来没有见一个小伙子洗衣服洗得这么好、这么快。我想,大概是被我那些衣服和李承汜的衣服练出来的。
我和小凤在研究那些草药,主要是捣药。小凤双脚踩在碾子上,一圈一圈碾过来、碾过去,我按她吩咐的,将那些草放在碾槽里。但小凤毕竟力气小,那些草药不很能成末。可她还是很带劲地做着,一边还不忘跟我东拉西扯,有时还要提醒我怎么放那些野草。
我心里想:想不到本宫堂堂一介晋国公主,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这次南行之旅可真是见闻丰富啊!
这时李承汜已经从房中出来。没有事做,他便走到书架前抽出书本来看。小凤已经磨得累了,便停下来对李承汜喊:“那个人,别老站着,看那些东西有啥子用咧?”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过来帮忙!我去喂鸡!”
我没想到李承汜还真走过来了。小凤让开位置让他碾,一边口中嘟囔着“男子汉不干活”之类的话。李承汜在我对面坐下了,我于是拿起草往槽里塞。一抬头,却见他又站起,走到另一边拿着一张毯子过来,递给我说:“把它垫在地上,这地面太凉。”
我点点头,拿过来就垫在自己身下。正拨弄着那些草药,突然一只脚就伸了出来,我一愣,抬头看见李承汜在我面前竟连袜子都脱了,一双脚光了出来。那脚真是比小凤的大了三倍还多,一下子伸来,上面还有毛,一看就是男人的脚。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人还真不客气,竟当着我的面就光脚脱鞋。真是全然不把本公主的颜面放在眼里。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在南诏还差点将本宫看光光,只隔了一床薄被子!在那客栈里还阴差阳错误亲了本宫!
跟那些比,区区露一双小脚丫,简直不算什么。
李承汜说:“开始吧。”
我沉默着把草药往槽子里放,他就开始碾起来。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凤在门外快活地哼着歌。
我虽然低着头,但也知道李承汜的动作还挺熟练。像是以前做过。
后来总算碾完了。我要把那槽子搬起来,然后倒进另一个桶里。我还没出手,李承汜就抢先把它抱起,眼睛还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这人今天早上怪怪的,我想道。他很轻松的将草药装载完毕。
※※※※※
就这样的过了几天,靳青的病情渐渐好转了。李承汜却忙活的人明显消瘦了。
我连着好几天都没有跟他说多少话,好像我们两个自从之前的某个时刻起,话又少了。要么就不说,说几句就要吵起来。所以我不跟他讲话。我觉得他这样反而能清净。
而且现在靳青正在养病,他还要集中精力照顾她,当然没有闲心顾我。
村中其他地方住宿的随从人等,每天都会有人来。李承汜会在单独的一间房里见他们,说什么都不让外人听见。神神秘秘的。我冷冷的想。阿莫这几天明显不被李承汜待见了,而他也满脸挫败的神色,整天闷闷不乐;尤其是见了我之后,虽然警惕小心,但却老是躲着我似的。
我知道,都是我说漏了嘴,将北燕的人来行刺的事问了李承汜。所以他们两个如今都生我的气。
哼,神神秘秘的,早晚什么也藏不住!我这样恨恨的想。眼不见心不烦!
※※※※※
这天一大早,季大娘就去附近的村子里赶集买东西去了。吃了早饭,季先生也被村人叫走了,说是有母猪难产,请季先生去帮忙。我想:原来季先生不光给人看病,还给畜生看。靳青已经能够自如地说话,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床上躺着,只能偶尔下床走走,而且她说喘气儿还有些疼,怕是真的伤了肺。自然也是大门不出。
阿莫不被待见,李承汜撵着他去给季大娘当帮衬。家中就只剩下我、小凤和李承汜。
李承汜花了很长时间来守着靳青。旁人见了,都知趣,也让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我也识趣,从来都不掺和人家的二人世界。和大家一起嬉嬉笑笑地赶着成全有情人。
靳青也常常同我说话。她受了伤之后,便很喜欢回忆过去。就在房里,我在旁边,她一个人涛涛不绝的讲着那在华山时候的往事。
“阿汜刚来华山的时候,又瘦,生得个子又小,师哥师弟们都欺生。他吃了不少苦头。每次受了气,却总是来找我。可他虽然难受,却常常爱憋在心里……”
“华山有条仙女瀑布,夏天的时候水最多。那里经常有鹿儿、猴儿、和鸟儿,我很喜欢到那儿去。看那些畜生玩,有时候会在那里练剑。秋天的时候,落雁峰的夕阳很美,我有时候拖了阿汜,两个人一起到峰顶,一坐就坐到夜里。……”
“双剑合璧……很难练……”
“我不喜欢下棋,是阿汜老是逼着我下。他自家喜欢也就罢了,还要拉着人家下棋……”
“那时候二师兄在朝阳峰下面自己辟了块地,种些瓜果蔬菜,他老爱弄这个……有时候也给师父师兄妹们做菜吃。可有一回,阿汜和小师妹子衿去那儿赌剑,不慎将地给踩坏了;那时刚下完种……后来,师父就罚他们俩去那块地里耕了一个月的田……”
我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是怎样一段如烟的往事啊!无忧无虑的少年,情窦初开的人,勤学苦练的江湖儿女。我看到了李承汜的另一面。他是那样可爱,比现在可爱的多。可惜我没有见过那时候的他。那是仅属于靳青和他们华山派的旧梦。
现在呢?现在一点都不好玩。我原以为自己从皇宫溜出来挺好玩的,可是跟那些比,简直不值一提。现在的李承汜,除了当质子,做臣子,便是每天数不清的盘算和心计。还要应付我这个难应付的公主殿下。
啊啊,果然是往事不堪回首。今朝如梦快似流。
小凤一刻也不消停,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有一天见我跟李承汜都无事,她便要我们和她一起去采药。
我们一人背了个小篓子,穿的下水田的衣服。就是那种胳膊和腿都露出的。李承汜穿上之后,活脱脱一个农家俊少。又戴上一顶草帽,穿上草鞋,挽起裤脚,背上背篓,就更像了。我指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却没好气地看着我那笑的样子,紧了紧背上的背篓,从我身边走过去。
小凤在最前面,掐腰指着我俩:“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一会儿日头上来了,看把人晒化!”
我们穿过竹林,走过林外那片田,沿来时小路向前徐行。两旁都是田。这会儿我看出来了,有些我不认识的野草真的是草药。
这里的人怎么会种这么多草药呢?
我们一直沿着河边走。在一片田里停了下来。四下里望望,近旁是一条小河,河里有大大小小的沙石,是从远处的高山上被冲下来的。小河两旁,沿河都是茂盛的水草。一棵歪倒的大树,颇为粗壮,已不知死了多少年,只剩半截树干,横卧在河岸上。四周被青草围着,成了一座天然的桥。
小凤当先一个,踩着那桥蹦蹦跳跳过了河,李承汜脱了鞋,赤脚走在河里,一面扶着我,我才勉强从那桥上过去了。
水田里面当然都是水,可以到小腿。脚踩进去很滑,那草鞋也不大舒服。更远的地方,就是天边了,平野旷远,天地相接。
我们一直采了一上午。小凤采得很快,转眼就满了一篓。我不大认得那些草,所以慢得多。李承汜看小凤采什么药,自己照样模仿,也采得很多。小凤一边采药,一边还唱歌给我们听。那歌我并不很能听懂,但总归是好听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还有些不稳,有时候差点跌倒,幸亏有李承汜扶着我。
这种时候,他便皱着眉头看我说:“你回去吧,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
我撇了撇嘴,没有答话。一边小凤又唱了起来。李承汜见我继续走着,只好走上来,一只手牵着我一边走。小凤这时候就回头看着我们俩笑。
我学着他们南诏人的口气骂她:“臭丫头,你笑么子?”
她嘿嘿一笑,看着我们,指着自己的脸:“你们俩拉手便拉手,我可不管。只是莫走这么慢哟!”然后转身自己走开了。
我一听,气的脸红,偷眼看看李承汜,就看见他猛地把头一偏,低头走自己的路。
我们又开始在茂密的水田里走起来。风吹着水田里的稻草和药草,一棵棵全都弯了腰,迎风一摆就好像茫茫的大海。季家这一片水田也不知有多大,看上去竟似没有尽头。小凤一面唱歌,一面还教我唱了几段,那歌词我根本不懂,就胡乱学着咿呀。但李承汜听我唱完一次以后,就坚决的不让我再唱了。
小凤从远处回头看看我俩,又哈哈的笑起来。弄得我莫名其妙。
水田边有一座小草房。中午的时候,我们坐在小草房前面,躲在树荫下就吃了饭。酒足饭饱后,午睡休憩的时刻便来了。小凤三两下爬到房前樟树上,像猴子一样灵巧,把草帽往头上一罩,就开始呼呼大睡梦周公了。我看得目瞪口呆。
“你困么?”李承汜摘下帽子,坐在树下那大石头上问我。
“困又能怎么办?这里根本没地方睡。难不成我要像臭丫头那样爬树?”我瞪眼呆呆的道。小时候因为爬树磕了一个大疤的教训我如今还记得,从那以后我见到爬树便要怕的。
李承汜突然转过身去,屈膝坐在大石头上。说:“你若困了,就靠我背上睡一会儿。”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我心想。于是我也背对着他侧过去坐着,靠在他背后。
我走了一上午,脚上早弄得都是泥。于是脱了那鞋,在石头上来回地蹭。李承汜转头看我。见我那一脚泥,便忍不住道:“你怎的竟能弄这么多泥?”
我边蹭那鞋,边抱怨道:“你也不看看,这都是什么地方。这水田里一踩都是泥,怎么可能不弄上?”我说着,漫不经心看了看他的鞋,竟没有多少泥巴。
“这草鞋,真是要命!穿上去太不自在。”我摸了摸自己的脚,道。
李承汜忽然又道:“你脚磨破了么?”
“没有。就是穿得不舒服。”
“你就不应该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撇了撇嘴,道:“我为什么不该来?”
“你一个金枝玉叶,自小做过什么活?这种种田下地的事情,自然弄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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