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囚(1/2)
冷宫, 就在紫禁城最荒凉的后海。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从前, 李承汜住在这里的时候, 我还时不时偷偷跑到这儿来缠着他。可是现如今, 我自己却被罚到了这里, 来体会他那时候过日子的滋味。
我想:这是不是叫作物是人非。那些日子里, 兴致勃勃来此找李承汜那样的傻事, 我是再也不会做了。
我住的冷宫,是先辈帝王们幽囚失宠犯事嫔妃的地方。听人家说,这里聚集了不少冤魂怨鬼, 都是那些在后宫争斗中被冤死的可怜女人们。我从前觉得那事情挺远,可如今它却降临在我头上了。我从前看她们可怜,可是如今宫里的人也开始一个个可怜起我来。父皇的那些嫔妃们, 一个个都朝我窃窃私语, 冷冷笑着;甚至于有些太监宫女,也开始瞧不起我, 都冷着脸相对。我那日从景仁宫搬出, 到后海的时候, 有几个未央宫领事的太监, 还对我待理不理的, 一直不耐烦地催促我前行。我简直惊呆了:这些人往日里, 哪一个见了我不是点头哈腰的?这脸翻得,比翻书都快。
真是人心易变。我这还只是暂时幽囚。过了十五日,还会回来, 就成了这个样子。如果太子真的削了我的封号, 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后海的冷宫,也完全没有宫的样子。整个就是几间小茅草房,同李承汜之前住的那几间很有些相像。这一带,几间简陋茅舍,多年失修,房垣破烂,有时候一下雨,房顶上还有一方空隙会往下滴雨,我之前早就在李承汜那儿见识过了。
房子后面,就是石景山。从前重修紫禁城的时候,用完的那些废弃石料、屋瓦、椽柱木材之类堆积成山,上面覆盖上土,又栽上树木。长年累月,便成了这么一座石景山。也叫宝山。宝山跟冷宫之间,隔了一片竹林。晚上刮风的时候,能听到竹林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就跟废弃嫔妃的哭声似的,加上这一带那些邪乎的鬼怪传说,不由得人不害怕。每当这时候,我就跟小蘅阿碧她们抱作一处,缩在干瘪的床上,胡乱说着话。
后海果然是个跟青鸾山差不多的地方。在这里住久了,真是会把人逼疯的。也不知李承汜那时候怎么能熬得下去。反正我是受不了。
我在这里,几天来,除了担忧父皇的病,就是想到李承汜。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容易让我想到他。实际上,除了那个我打死都不愿登门的烟雨楼,金陵城很多地方——国子监门口的竹林,玄武湖附近的翰文轩,景仁宫里,我那一片小小的海棠花林——凡是从前我跟他去过的,都让我想到李承汜。更不用说这后海了。我的幽囚之所离着李承汜住过的那几间小草屋,就只有几百步的距离。
有时候我坐在门前,望着后海那一方秋水,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泛起涟漪。湖上的芦苇绿了又黄,那道小桥依然独自横在水上。让我想起我曾经穿过桥,拨开层层芦苇去看李承汜。那时候芦苇也是这样深。偶尔惊起一只水鸟,从苇丛里扑腾飞出来,扇着翅膀冲向天际。
有时候我仰头望着头顶的破瓦,想起那天我来找李承汜。从他口中第一次知道我喜欢他。那天艳阳高照,我在他们家门口的墙边等了好久。墙头的草两边倒,似乎在嘲笑我的执着和无知。
有时候我远远看着李承汜住过的那几间小屋。小门已经上了锁,可是门却总是虚掩着似的,露出里面的院落。我望着那里,仿佛就看到阿莫出门来,往这边泼了一盆洗衣水,然后自行又回去。
可是我再没往那小屋去过。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怎么说也得去看看。于是便舍了小蘅她们,自己孤身一人去。眼看着越走越近,那小门里的一切,透过门之间的缝隙逐渐变大。
可是等到我走到门边,却愣住了:这门竟真的是虚掩着的。那把锁只是挂上去,却并没有锁上。锁已经锈迹斑斑,想是挂的时间久了,没有人上锁,也没有人落锁。就这样孤零零地独自挂在门上。
有谁还会到这儿来?
我将锁落下,轻轻一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将门再次虚掩上,抬头一看,这院子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便都齐齐扑到我眼里来了。
院子里的一切似乎还是那样子,可是似乎又都不是那样子。
挂衣服的竹竿,还兀自高高悬着。可是衣服却再没有了,竹竿上生出了一层嫩嫩的青苔。门口的台阶上也生了青苔,只有从前踏过脚印的地方,还能依稀看出些脚印的痕迹。
门外台上,石榴树还是青青葱葱,虽然没有开花。可是那盆兰花却开了。此刻,白色的花朵在风中微颤,香味依然悠远,一如我从前来的时候,闻上去的那般。
兰无人亦自芳,虽然开得这样落寞。香味还是那么清淡。可是养花的人,早都随着一个又一个日子烟消云散了。李承汜如今已离我千里万里,更是隔着国与国敌对的仇恨。他早已不是那个昔日曾窘居与此的少年。那一段伤心落魄、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往事,早已如那把锈蚀的锁,被永久封存在这小小茅屋之中。一并封存的,还有我一段不堪回首的情,一段不能挽回的伤,一番徒劳无功的痴狂。
这些事情,已被永远埋葬,从此随风飘逝。李承汜,如今已然是兵临城下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海王,立马横刀,金戈寒甲,气吞万里,多么威风!他双脚踏在我们晋国一步步沦丧的土地上,屠杀着我们晋国的大好男儿,这其中,也包括我的七哥。
我还能说什么?自古国与国相争,兴衰存亡,此消彼长,都是定数。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生活,一个知心的人而已。
可怜这些,都是奢望。
我一边想着,一边踩到那青苔之上,推开小门。从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推开它进去,看到李承汜冷着的脸。可如今再度推开这扇门,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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