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将军的迷之寂寞(1/2)
“非常之期,大敌当前,将军切莫受人蛊惑!”司马尚忧心忡忡望着主案后再次捧着秦人送来的书简怔怔出神的人,语重心长道。
秦人信使三日一往,李牧面前的简册已是第十二卷,他轻轻抚摸着竹简上仅有的九个方正俊擢的秦篆——“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
十二册秦简只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秦人不忍提,赵人不敢听的名字。那人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奋勇善战,冠绝古今,南挫强楚,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北威燕赵,长平之下,流血成川,破城堕邑,不知其数。
李牧心里是一湖至清之水,澄然却也死寂,故而能承天子之怒而色不变,对百万之敌而神不移,与其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如说胜负何如根本不能令他挂心。君王见疑,朝臣倾轧,同僚派结,人情事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无心相顾罢了。但此时,白起的一生就这样铺陈在眼前,他心中的那一片死水也早被胸中潜藏的暗火烧得滚沸翻涌,热浪滔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仿佛时光一下子倒转了三十年,长平之战还未曾开始,白起也还未伏剑自裁,他心心念念的对手就近在眼前,目光炯炯,雄姿英发,傲岸俊伟,如若神明,而他正在苦思冥想,筹谋布兵,希望用一万种方法打败对方,或是被对方打败。无论是他撑满万石弓射穿对方的喉咙,还是对方举起掌中剑斩断他的脖子,都能够令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世人会记住,有一个李牧,打败了战神白起,他才是真真正正的兵家之王!又或是秦国的武安君杀死了赵国李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无敌!
千山白骨,方有一将功成,名将不会怜惜冢中枯骨,因为男人与男人之间,本该如此互相成就。可是,无数激情热望在臆想之中消磨殆尽后,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空虚倦怠,高山可以和流水,白雪也盼会阳春,蒲草飘花尚有东风依傍,李牧生于斯世,却何其寂寞啊……他自负长于兵道,大半生却已浑浑噩噩,行之远矣,初时困守雁门,备击匈奴,攻则不能力敌,守则不能建功,出长城,拓疆土,赵国国力难支,固边塞,卫城垣,国君又以李牧怯战。世人常怜英雄,英雄何必世人怜之,玉符在手,有强兵百万任其驱使,贤君在后,能从心所愿鏖战四方,明法当国,布衣草莽也可封侯拜将,白起一生,攻韩,伐魏,凌赵,迫楚,威震天下,名就功成,令人何其羡慕也。
司马尚瞪大了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他看到一向持稳有度,喜怒不萦于色的将军,神情恍惚,面色如土,眉头耸动,唇角颤战,仿佛在哭,又仿佛是在笑。秦人用心险恶,欲以武安君白起事离间赵国君臣,示以百战之将无善终,如此肤浅卑劣之计,连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为何心如明镜的将军却反而堕缚其中?
故事说完的那一天,秦军真正的主力恰巧星夜兼程到达邯郸北面的房子,李信初担大任,独自领军,意气慨慨,难得没有老将施压掣肘,大功独享,何其快哉,若再有上天垂顾,一战成名也尚未可知,唯一令他忐忑顾虑的便是那群目的不明的黑鹰锐士。
穹顶晓星丛丛渐渐合上迷离的眼睛,成群结队隐入重云背后,晦暗的云层中透出丝丝缕缕的明光,欲白不白的东方牢牢按住将升不升的太阳,枕戈待战的秦军拿下护首的铜胄,不耐烦地解开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黑黝黝在寒冬里蒸出层层热气的膀子,晨鸟哓哓,虫声噪噪,忽而一声金鼓,动天掣地,震得万籁俱无声息。
“娘亲,外头怎么了?”瓦屋里被搅扰了美梦的娃娃睁开一双朦胧的睡眼,惶恐不安地偎进母亲怀中。
女子搂紧怀中的孩子,一边披上襦衣,一边小心翼翼向外间张望,“乖儿莫怕,想是打雷了。”
小孩儿如同平日里应对响雷一般,抬手堵住耳朵,轻声细语问道,“娘亲,阿爹呢?”
女子尚未来得及答话,房门已被人一把推开,长剑倒提一身是血大步跨进门来的人,顿时将女人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安抚受惊的幼子,待得瞧见满手血污,又无奈地将手掌收了回来,转而一把拉住床边衣衫未整的妻子,“快走,秦军进城了!”
女子大惊之下,手忙脚乱便要开始收拾细软。男人气急地丢开女人视如珍宝的三尺丝绢,瞪着一双血泪模糊目眦尽裂的眼睛,火冒三丈怒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东西!”
眼见丈夫动了真怒,女人也不敢再犹豫拖沓,草草收拾,便抱紧了犹在哭泣的孩子跟着男人奔出了家门。
窜天火箭引燃连片的茅舍草亭,阵阵黑烟驱离过路的对对飞鸟,城邑之中如梦初醒的贵戚平民携家带口涌向外城,喊杀声仿佛蹑着脚跟追赶上来,女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虽然已为人母,却终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她听父亲讲过长平,也听丈夫说过白起,她知道打仗有无数人会死,可却从未预想过有一天敌人当真就在眼前。男人将她推向逃难的人群后便一声不响返回了战场,她不确定是该追随自己的丈夫,还是该顾念怀里的孩子,更不知道这群盲目奔蹿的赵人究竟要逃到哪儿去,她听见身后有刀剑在铮铮作响,也感到后背在阵阵发凉,头颅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
长剑斩向路边孺子之时,李信清清楚楚看到,那个头颅滚落,身躯眼看就要栽倒在地的女人,如同起死回生一般,竟挥舞着手臂扑将过来,李信心头一寒,下意识倒退两步,却见身前面不改色的男人抬手便将那具无头尸身推了出去。他看了眼卫无疾滴血的剑尖,又看了眼地上大瞪着眼睛似乎到死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孩童,咬牙道,“卫君,公子交代,不可滥杀!”
卫无疾不以为然冷冷一笑,“李将军,公子交代,不可滥杀,君上有命,一个不留,你说我听谁的好?”
李信年轻的脸上露出一抹彷徨之色,秦王杀伐果断,却也不是残暴之君,但卫无疾是君上亲卫,又岂敢假传军令?他是想一战扬名不假,却也没胆子做第二个武安君。
卫无疾见状也不再多说,君上是说过,一个不留,不过似乎也仅限于赵氏一族,所以他怎么知道哪个姓赵,哪个不姓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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