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樰岭（1/2）
出乎葇兮的意料, 奉氏对清漪格外温和, 总亲切地拉着人家问长问短。八月里的太阳毒辣得很, 奉氏让清漪和葇兮在家看着晒谷坪，也不是什么重活, 再加上清漪也很乐意，葇兮也就没加以阻拦。</p>
闲暇时，清漪还会拉着葇兮去山上狩猎, 改善奉氏的饮食。即便她已经没有了当初习箭的记忆, 一身精湛的技巧却没有背叛身体。</p>
“也不知当初谁教我拉弓的，我自从记事起, 左手手掌上便有厚重的茧。我跟雁乙兄说起过此事，他说以沾衣姊姊的水平, 是不可能把我教成这样的。”</p>
葇兮闻言，心中唏嘘不已，刚想说让何郎中帮忙打听一番, 一想到她和初尘结下的梁子，只得咽下嘴边的话。</p>
回家之后没几天，葇兮想起当年对自己有赠钱之恩的老婆婆，又想起阿娘喜欢吃米豆腐的事, 随即又想起那年过生辰时, 自己嚷着要吃米豆腐, 奉氏给了她三文钱, 让她自己去买。然后, 奉氏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吃。</p>
因着阿娘个性一向奇怪, 她也就没多问。今天再想起来，应该是阿娘近乡情怯，不敢面对昔日见证过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的老婆婆，更不敢让人家近距离看到她如今落魄的模样。</p>
“阿娘，你还记得镇上那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吗？”</p>
奉氏抬头想了想，想起葇兮八岁生辰那天的场景，“死了。”</p>
“啊？”葇兮心中一涩，恩还没报，没想到人已经去了。阿娘也真是，那好歹也是她的故人，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也难怪，农家长日清贫，天天要为生计烦忧，哪有闲心去追忆昔日的种种。倒是自己当了几年富贵闲人，把这个道理给忘了。</p>
奉氏此时仍旧板着脸，放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欠着她。葇兮脑海中浮现老婆婆口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再看看奉氏，这哪里会是同一个人呢？</p>
怪不得自己对米豆腐深有执念呢，估计是胎里带出来的吧！</p>
葇兮忙拿了碗，去镇上买了米豆腐回来，尝了一口，味道虽然差了点，不过仍然算得上是美味。她心中忐忑不安，万一等会儿阿娘骂她乱花钱，岂不让人失望。</p>
奉氏接过碗，此时米豆腐还冒着热气，她冲葇兮笑了笑，心想，这个闺女真是没白养。</p>
她拿勺子拌了拌，“以后别买这个给我吃，当我跟你一样喜欢吃这种东西吗？我宁愿吃两个蒸饼。”</p>
葇兮打趣道：“你不总嫌蒸饼没放油吗？米豆腐里有油。”</p>
农家的日子清苦，一年到头见不到油星，以前，潘家酒楼的掌柜给她几个蒸饼时，她常私底下埋怨，“这个东西没有油，有什么可吃的。”</p>
奉氏不想女儿乱花钱，“可是米豆腐不好吃啊。”</p>
这个阿娘，还真是会狡辩呢！也不知是因为过惯了贫苦的日子变得不喜欢吃了，还是因为触及往事心里难受。</p>
初秋的田里，泥巴早就干了，因此没有蚂蝗。祁水的支流流过瑶碧湾，初秋的季节，河边的芙蓉花开得正好。偶尔上山捡柴、下田挖泥鳅、下河捡河蚌捉螃蟹的日子过得也算轻松。幸好清漪来得不早也不晚，如若早些，则赶上农忙双抢，如若晚些，则遇上摘茶籽的季节。</p>
过了几天，清漪向奉氏辞行。奉氏挽留道，“你一个女孩子，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干脆留在我家得了。我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p>
葇兮这才明白过来母亲一反常态的殷勤。什么好亲事！奉氏根本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热心肠，她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忙解释道，“清漪的姊姊在皇宫里当妃子，现在要去投奔她。”</p>
听葇兮如是说，奉氏道，“既然如此，你可以陪清漪一起去蜀都，两个人一起上路也有个伴。”</p>
葇兮明白奉氏的心思，心中有一点点难过，母亲为了让自己攀上皇亲国戚，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竟然放心让自己不远千里远赴蜀国。不过，葇兮心里打定了主意跟清漪一道去浯溪渡口，然后分道扬镳去祁山，当下便答应下来。</p>
轻舟离岸，葇兮看着眼前的风景，沿岸的景色虽然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但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那时，她只是个为了逃避被卖、讨口饭吃而去投奔亲戚的穷丫头，谁能想得到三年后自己会长成一个大姑娘，已经能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p>
葇兮时而和清漪即兴赋诗一首，时而讨论沿岸风光与诗词里名胜古迹的异同，周围的妇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葇兮忽然有点感激命运的安排，倘若不是那次因祸得福，恐怕一辈子只能窝在乡野里。</p>
很快便到了浯溪渡口，葇兮想起那年离家出走时的场景，想起那位姓马的书生，心中五味杂陈。当年，她为生计所迫时，哪里能想到如今的模样。</p>
“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当时，你和你父亲上了去往潭州的船只，而我，在你旁边去往雁州的船上。后来，你纵身一跨，便跳到了我身旁，你说你父亲要卖了你，我就赶紧将你藏起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雁州城。”</p>
葇兮说着，又想起了当年拿人家镯子的事，面上有些绯红。经过这些年来，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能用贫穷作为借口。</p>
“原来是这样，我对这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放佛这一生的记忆，就是从遇到沾衣姊姊开始。”</p>
“你对她念念不忘，看来，她一定给了你许多温暖。”</p>
“是啊，”清漪想起当年沾衣将自己背在身上的场景，“当年我比现在还笨，但是她始终对我不离不弃，那时，我竟从未想过要回家，只想跟她在一起。”</p>
葇兮道：“如果你想找你的家人，或许可以找这里的船夫打听。”</p>
清漪看了看熙熙攘攘的渡口，摇头道：“不必了，你想想，什么样的父亲才会把女儿卖了。”</p>
葇兮想起自身相似的遭遇，不禁苦笑，随即想起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来，“也许，大人另有苦衷？”</p>
虽然险些被沦为弃子，她从心底里，却非常懂得奉氏当年的苦衷。</p>
“我清漪，从来就不想原谅任何人。”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你想原谅的那些人，他们早就原谅了自己，并且，从来就不稀罕你的原谅。他们哪怕有一丁点稀罕，当初，也不会选择伤害你。”</p>
这个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小女孩，没想到脑海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思想。从这话听来，她暗指的人，应该是雁乙兄，又或者是何初尘？</p>
“清漪，别这么说，你虽然命途多舛，其实这世上有大把人比你更糟糕，也许你觉得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但是，那是因为你没有饱受肉体的折磨。人，只有吃过苦，才会有更宽广的胸怀。”</p>
“好啦，你想啊，这么多年了，我那狠心的父亲竟也没有去雁州找我，雁州离永州这么近，要找的话，早就找去了。”</p>
“想开点，每个人都有苦衷。”</p>
“有苦衷，就可以牺牲我？”清漪苦笑道：“不，这世上，永远也只有一个清漪，我是存世孤品，需要被人一心一意对待，如果我可以被谁牺牲掉，那这个人就不值得我原谅。”</p>
葇兮心想，清漪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小孩都把自己当成整个宇宙的中心，想让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连九五之尊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她又怎么能如愿呢？有这种想法，将来怕是迟早要吃亏。</p>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如果一个人过于聪慧，看透世间的一切，那他将会活在悲哀之中。如果什么东西过于强硬，总有一天会被折断。</p>
她开始庆幸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能云淡风轻地直面过去，不记恨奉氏，并且体谅她的苦衷。</p>
“清漪，你要记住，水清无鱼，过刚易折。”</p>
“哼！看谁能折断我，我先折断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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