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氏投江(1/2)
这日, 守门人来报, “朱三哥, 府外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外探头探脑。我两次想下去问问,她一看见我就赶紧走开了, 我一上来,她就又缩头缩脑的?”</p>
“是个什么样的人?”</p>
“她遮了脸,看不清楚, 穿着件紫花袄, 那是十几年前流行的式样,看着挺奇怪的一个人。”</p>
不等朱三哥答话, 葇兮急忙请缨,“我去看看。”</p>
映入眼帘的是件紫色绣芙蓉花棉袄, 是那件一直压箱底的衣物,葇兮曾偷偷摸过,那是种很舒服的面料, 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多年来,这花袄从不曾示人。棉袄看起来有九成新,但布料和式样却并非眼下时新的, 虽然鲜亮的颜色已经不衬她的年纪, 但看起来也算得体。</p>
妇人的头上包着厚厚的棉布, 绕过下巴遮住了大半张脸, 寒冬时节, 凉风瑟瑟, 花白的鬓发随风摆动。虽看不清脸,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古怪的刚毅,她低头打量了女儿一番,目光停留在她微凸的腹部,面上没有其他表情。</p>
葇兮眼眶一湿,“阿娘,你怎么来了?”</p>
奉氏这种神情,让她心中隐隐发怵。</p>
“去收拾,回家。”奉氏用命令性的语气说道,丝毫不容商量。</p>
这就怪了,阿娘要是知道自己在这里好吃好喝的,还能跟着学东西,难道不应该开心吗?她仇富仇到这种程度了?</p>
“噢。”葇兮应了一声,但她眼下并不想离开,“阿娘上去坐坐?郎中待我极好。”</p>
出乎意料的是,奉氏依旧毫无表情,按理来说,郎中收留了自己,她要么高兴,要么觉得自己自作主张,将自己骂一顿。可如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难不成……</p>
葇兮见说不动她,只好十分不情愿地嚅动着嘴角,“阿娘稍等片刻,我马上来。”</p>
柳氏坐在藤椅上,何樰正蹲着身子为她捏脚,葇兮刚想退避,何樰道:“进来吧,葇兮。”</p>
葇兮不经意地看向柳氏的脚,这是一双生了病的脚,苍白得毫无血色,又因常年久坐,而有些臃肿,何樰从一旁的罐子里挑了些药膏抹在皲裂处,轻轻地揉搓着。</p>
“郎中,我阿娘接我来了。”</p>
“去吧。”何樰淡淡地脱口而出。</p>
葇兮有些失望地抿了抿嘴,郎中竟然不挽留自己?一般而言,客人要走,主人不是该留客么?他这么云淡风轻地放行,岂非显得自己毫无存在感。而且就算让自己回家,临行前竟也不嘱咐几句,真是太没面子了!</p>
难道自己就这么可有可无么?</p>
葇兮深鞠了一躬,“连月来,郎中悉心教导,葇兮受益匪浅,此恩此德,毕生铭记!”</p>
何樰微笑着冲她点点头。</p>
葇兮不得其解,只得回住处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行囊,出了院子,恋恋不舍地挪着沉重的步子朝山下走去。在樰岭的日子何其舒坦,上山打野,下河捞鲜,五经六艺,兼习文武,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了。</p>
阿娘好端端的,接自己回去作甚?</p>
“阿娘,走吧。”葇兮挽住母亲的臂膀,却见母亲的眼神空洞地看向何宅,她好奇地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发现郎中正往这边走来,目中极尽谦和。</p>
“江嫂,慢走。”何樰抱拳。</p>
葇兮屈身回了一个万福,奉氏没有答话,转身拉着女儿往渡口走去。她的步子急中生滞,看上去像是有意掩盖匆忙的步伐,但又因为紧张而露了破绽。</p>
“阿娘,郎中跟你说话呢,你看到人家当大官的,都吓傻了。”</p>
奉氏没有接话,一时,四下里静得可怕。</p>
莫非出什么事了不成?倘若是别人,葇兮尚且能察言观色一二,但是奉氏的心思,实在太难捉摸。家里的很多事情,葇兮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比如他爹爹的过往。</p>
待走远了些,葇兮想说几句什么话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兄长他,可还好?”</p>
该不会是那个败家子出了什么事?</p>
奉氏一边走着,一边又淡淡地看向葇兮的腹部。</p>
葇兮心想,莫非她认为自己有身孕不成?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认为是郎中所为?她也太小人之心了,同时,也太低估自己的品行了。</p>
到了渡口,奉氏没有等紫槐的大船,而是直接雇了个小船,这就更让葇兮起疑了,平常一向惜钱如命,今日何以如此反常?</p>
她忽然想调戏下奉氏,于是噗嗤一笑,“阿娘,你看你的外孙,已经四个月了呢。”</p>
奉氏依旧紧抿着唇。</p>
“阿娘,你去船头看看自己的倒影,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莫不是担心郎中不给我名分?你既这么担心我,刚才怎么只字不发?”</p>
奉氏端着手慢慢地走向船尾,葇兮觉得心里毛毛的,奉氏虽喜怒无常,却从未有过这般古怪模样。如若生气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如若伤心了,就哽声而泣,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背影透着无尽的凄凉,似乎对生活感到绝望。</p>
奉氏来到船尾,蹲了下来,低头看着层层涟漪荡漾着自己苍老的容颜。十几年前,瑶湾一枝花嫁给了紫槐最有出息的秀才郎,碎了多少待嫁少女的芳心。她从一个勤勤恳恳的美貌织女,倏忽间成为人所称赞、坐轿观花的江嫂,那是何等的风光!</p>
江奉宣曾为她写过一首诗,“江家有佳妇,不通书画琴。但有双巧手,为我做汤羹。但有一慧心,为我持门庭。但有德与行,为我育儿孙。”</p>
郎俊妇美,夫贤妻和,也曾羡煞旁人。</p>
后来……</p>
葇兮一会儿不见奉氏,赶紧掀了船帘出来,只见奉氏双膝跪地,葇兮愁肠百结。忽然,奉氏头往前一伸,一个猛子扎入江中。葇兮不可置信地看着扬起的水花,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当下哭喊不已,踉跄地跑到船尾伸手去拉奉氏。奉氏不理会葇兮的哭喊,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从容赴死的神情,又像是有点不甘,她缓缓闭上眼睛,沉入刺骨的江水中。</p>
没想到,江水竟然这么冷。</p>
这些年来,她每年冬天把手泡在冰冷的池水中,捣尽寒衣。穿着双形同虚设的草履,踏尽晨霜,去田里挖野菜,改善儿女的伙食。每次她都觉得冷透了,但这次,比以往都冷,冷得骨头都在打颤。</p>
楚翘的功课不好,没能通过浯溪书院的笔试,只能去更次的祁山书院。浯溪书院的那帮挨千刀的,竟没一个念在往日情份上,帮楚翘一次。每次,奉氏去书院送钱粮,楚翘都一脸愁苦。奉氏急得掉泪,这个混账儿子哪里知道,他吃的饭不是饭,喝的水不是水,是自己的肉和血。</p>
葇兮虽然聪明,长得也还行,将来运气好的话,不愁吃穿,本指望着她能扶持兄长一二。可没想到,她竟认贼作父!若非村里人进城看见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现在,那些人不知怎么嚼舌根嘲笑自己呢。</p>
十年来,奉氏每天都会把何樰咒骂一百遍,方才见到他时,她更是想上前去将他撂倒。如今葇兮被个仇人养得珠圆玉润,她颜面何存?</p>
船家听到葇兮的哭声后,赶紧来到船尾。</p>
“阿伯,求你救救我阿娘,求你了,多少钱我都会出……”葇兮泣不成声地喊着。她从没想过奉氏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她,如若阿娘就这么去了,她这辈子再无一日安宁。</p>
“小娘子莫急。”船家三下两下脱了外衣跳入江中,他冻得直哆嗦,嘴里哈出一阵阵白雾,这水可比想象中还冷,不知这妇人受了多大的屈,竟一动不动地任凭江水把她淹没。就算救了她上来,她也会被寒气侵体,怕是不太中用了。</p>
船家扑腾了几下,游到奉氏落水之处,一头扎了下去,将奉氏从水下拉了上来,然后推着她游回船边,葇兮早已哭得双眼通红,豆大的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她一把拿过船头的竹篙拼命向二人划去,却怎么也划不动,船身只是转了个方向。她心知帮不上忙,急得大哭不止,只得跪在船尾将奉氏拉上船来。</p>
船家将奉氏放倒,在她胸口上按了几下,见她吐出几口水来,于是对葇兮道:“小娘子,帮你娘拍拍后背,我得赶紧送她去找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出个好歹来。你别担心,她还有气,不会有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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