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州寻亲(1/2)
是夜,葇兮辗转难眠。她既不想抛母弃兄,又不愿一生被困。从小到大,她全部的记忆,就只有这个村庄。
听爹爹说,他在浯溪书院读书时,寝舍依山傍水,鸟语花香,书香盈鼻。每日清晨,都被山脚下的流水潺潺唤醒。多年来,文人骚客纷沓而至,在江边留下了无数墨宝,最负盛名的,当数颜真卿所镌刻的《大唐中兴颂》。
她疑惑不已,那书院与瑶碧湾,不过一山之隔,听来却有如云泥之别。可见,山的那一边,俨然是另一方世界。
若是跟了秀婶,这辈子哪还还有盼头。可若一走了之,阿娘又当如何?被窝里,她泪流满面,又担心惊了奉氏,只得拼命忍着。
天将破晓,她计议已定。此番离家,可去雁州寻亲,若不成,可入绣户朱门,为闺阁千金捧墨,或穿针引线,断不能让秀婶欺了去。有里正在,秀婶断不敢为难阿娘。
奉氏摸黑忙活了一阵,拎着家伙出门去了,葇兮摸出江奉宣的靴子,里头果然有些铜板,旋即又放回原处。临危独善其身已是不孝,焉能再给家里添霜加雪。
“告阿娘:自古穷达皆有定,聚散且从缘。”
仓皇留字后,她立即朝紫槐码头狂奔。路过集市时,撞见了村里卖菜的明叔。
“葇兮,你这是要去哪?”
若是遇见别人,明叔断不会多嘴,葇兮与别家女孩不同。农家少闲娱,每月初七和下九为妇女之节,到了这两日,镇上设有集市,年轻的姑嫂们都会盛装而出。而葇兮却不能忙里偷闲,村民难得见她一面。
“我刚瞧见一个婶婶,长得像我姨母,我追上去看看。”奉氏有个亲妹妹,早些年跟了雁州城的一个商人。
“胡说,你没见过你姨母,如何知晓她的模样?你姨母给人做了小娘,如何回得来?”
“她长得像我阿娘。”
明叔想起当年,奉家两女生得不凡,论容貌,奉大娘略胜一筹,论吃苦耐劳,她更是百里挑一。奉二娘却少不得偷懒耍滑,总挨她姊姊打骂。如今二娘竟肯贴补她姊姊,真可谓是情深义重。若是别人,断没有这样不记仇的。
“你倒是更像你姨母。”想起奉氏平日里手持棍棒,葇兮东躲西藏跪地求饶,村里人聚到江家院门看热闹的情景,他的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葇兮见他发笑,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当下乖巧地问道:“明叔可知,我姨母在雁州何处?”
“这就不知道了,你问你娘去。”
每次葇兮问起姨母,奉大娘总是一脸不快地反问道:“问她作甚?”
“明叔,借我十文钱可好?”
“那不行,你娘会用枸骨打你的。”平常葇兮没做错什么,还能挨顿打。这十文钱要借出去了,奉氏还不得以头抢地。
“我饿了,想买几个包子吃。”
早年,明叔陷入一桩糊涂官司,任凭他叔婶百般相求,衙门死活不放人。明叔父母早亡,叔叔家孩子众多,能吃饱度日已算丰年,并无余钱去消灾。多亏了江奉宣作保,明叔才免了这场天灾。那时,明叔家的果园每结了果子,他定要亲自摘下最新鲜的送去县衙里。
明叔笑着摇了摇头,错身走开。虽然看奉氏打女儿很过瘾,可缓解田间劳作的疲乏,但自己也不能当了这恶人。
葇兮的肚子还真就叫唤了起来,她伸手揉了一揉,强压住眼中的酸意。
江奉宣刑满归来后,每劝导葇兮凡事务必以己为先,葇兮很是苦恼,断不敢相信爹爹会说出此种话。她从不以为然,常告诫自己,达则兼善天下,以子美为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葇兮走着走着,愈发饿得厉害,看见不远处的潘家酒楼,这是紫槐镇的大户开的,有不少雅间专供镇上的娘子们吃茶饮羹聊以消遣,平常也经营早点。葇兮犹豫了几息,终于走了过去。
每逢初七下九,妇人们和未出阁的小娘子纷纷出来玩耍。潘家酒楼客似云来,就会请几个临时人手来打杂,瑶碧湾的里正素有贤名,他出面让奉氏过来帮忙。逢集之日,只要手脚勤快嘴麻利,得一二十来个赏钱并不难。
葇兮也会挑些竹器来酒楼附近兜售。她一张巧嘴甚是机敏,总能说出不重样的祝福。时常有人道:“小娘子说话这么惹人疼,是哪家府上的?”
“我姓江,瑶碧湾的。”
附近姓江的人家也不少,不过只要说起瑶碧湾江家,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总会是十年前那个响当当的人物——江奉宣。
他是镇上几百年来唯一面过圣的人家。是以一般人听葇兮这么说,都会投去赞许的目光,偶尔还会因此多买一两样物事。更有甚者,对自家孩子道:“看看,这是江秀才的女儿,你们都学着点,一个个泥猴子似的,哎,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好的女儿!这么好的闺女投胎时怎么就不来我家?”
偶尔,葇兮瞅准机会,拿此事向奉氏讨赞,奉氏总会说:“还不是瞧你是个猪血李!”
当地有谚语,猪血李——好看不好吃。
葇兮心知,她分明是间接夸自己,能博她一笑已是难得,自不与她争辩。
奉氏在酒楼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没个轻重,但凡见人摆阔,或面有蔑色,她就没个好脸,几次惹得客人不开心,管事免不了斥责一番。葇兮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葇兮停下思绪,来到酒楼前瞄了几眼,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掌柜见有人来,不似食客,于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句,“小娘子?”
葇兮道:“也没什么事,我瞧着食客们大多不买鸡蛋,倘若问他们要几个鸡蛋,或许他们会买,如若说得不对,还请掌柜见谅。”
掌柜觉得有理,他亲自站到门口迎客,照葇兮的说法去做,果不其然,才问了几个人,都说要一个鸡蛋。
他回过头,“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倒真是聪明!”
葇兮莞尔,“我阿娘是瑶碧湾的江奉氏,每逢初七下九,多有叨扰。”
掌柜道:“噢?原来是江秀才的小娘子,怨不得这么聪明。”
葇兮越发有气无力,肚子里传来尬音,她有些难为情地覆上肚子,轻揉了几下,见掌柜并无表示,“葇兮还有事,先走了。”
掌柜道:“慢走。”
葇兮失望地走出酒楼,掌柜得了如此便利,竟然连个蒸饼都不肯相送!再多走几步路,非得被人抬回去不可。她四下里看了看,走过卖米豆腐的摊位时,悄悄往盛钱的竹碗一伸手。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时别无二法,愿你身康体健、福寿延绵、子孙和泰。
待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时,葇兮悬空了小半边的碗往里推了一推,“婆婆,小心,碗要掉了。”
“小娘子,你真是好心。”老婆婆端起一碗米豆腐递了过来,“婆婆煮的米豆腐,最是好吃,镇上的小娘子都来我这里吃过。”
老婆婆见她衣衫狼狈,平日里定吃不到米豆腐。这个岁数的小娘子,哪有不爱吃米豆腐的呢?
葇兮看着她佝着身子,伸着枯枝似的手臂,指甲里满是泥垢,黑黝黝的脸上露出几条刀切似的沟壑。若是子孙和泰,又岂会受这风霜之苦。
“阿娘说了,无功不受禄,多谢婆婆。”
老婆婆瞧她眼神里分明写着“想吃”两个字,“这碗要是打翻了,婆婆腰都弯不下去,还不叫那些泥娃子给捡了去,这米豆腐可好吃了,回头你吃了,告诉你的小伙伴们。”
葇兮半年前过生辰时,曾在别处吃过一碗,那味道,至今萦绕在心头。她来过不少次集市了,这老婆婆,倒是第一回见。
若是接了,老婆婆就要少挣三文钱,不接,等会如何跑得动。
她接过竹碗,放到旁边的矮几上,“婆婆别端着了,当心手酸,你的米豆腐自然是全祁州最好的,我一闻便知。”
“小娘子……莫不是姓江?”老婆婆忽然问道。
葇兮虽有些惊讶,却还是回道:“正是。”
“你的眉眼,与江大人年轻时一模一样,这米豆腐啊,是大人亲手教我做的。”
葇兮正惊讶着,老婆婆已经抓了一把钱,往葇兮手中塞,“那时,江大人尚未成亲,我也恰好在祁州城支了个摊。一日,你娘来吃米豆腐,她喜欢得紧,却总嫌味道差了些。后来,你爹就找到我,亲自教我磨浆、熬制、蒸煮,再后来,我的米豆腐便越做越好。”
葇兮掂了掂手里的钱,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真舒服,她下意识地握紧,随即展开手掌,尽数放回竹碗中。
原来竟有此等往事?
葇兮来了兴趣,一时竟忘了自己正在逃路,“后来呢?”
“你爹和你阿娘,郎才女貌,一个是我们紫槐镇的栋梁,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一个,是天上来的仙女,知书达理,仪态万方……”婆婆眉笑眼开地描述着,有人来问米豆腐,她也懒得起身。葇兮见状,麻利地舀了一碗,放到旁边的矮几上,又比了三根手指头。
她唏嘘不已,也不知阿娘受了多少磨难,才改头换面成了如今这般。
“他们郎情妾意,总来我这里吃米豆腐,还一起讨论文章。”
葇兮闻言,更觉意外。
“你阿娘,还好吗?”婆婆忽然问道。
葇兮垂下眸子,婆婆许是刚来紫槐镇,不比年轻人爱热闹,加上平日里疲于谋生,无暇听些街坊传言。
不过,应该也知道一点吧,不然不可能只问她娘。
葇兮的眼角溢出了几滴眼泪,这泪来得太突然,直到滑至脸颊,她才察觉到。婆婆伸手摸了摸葇兮的衣衫,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眼中逐渐蓄满晶莹。
“还好,婆婆你呢?过得好不好?”虽是明知故问,却还是想知道婆婆的状况。
“不中用了,前两年病了一场,手脚不利索,被媳妇赶出来咯!”
乍听“媳妇”二字,葇兮倏地想起来当前的处境,忙起身道:“婆婆,葇兮还有事,改天……再来陪你。”
老婆婆一手拽住葇兮,又抓了一把钱,“拿好,下次跟你娘一起来吃。”
她鼻子一酸,为未知的前路感到恐惧,此刻,她非常需要这些,可又如何能让老人家雪上加霜呢。她红着脸展开手掌,她的手脚尚未长开,只能接住一半。婆婆又拉过她另一只手,将另一半塞给她。
葇兮的脸更红了,“不要了,婆婆你好生照顾身子,等有空了,我再过来陪你。”
“孩子,快些回去吧,莫让你娘担心。”
葇兮泪眼朦胧,辞别爹娘的故人,往紫槐渡口走去。
码头边,有一艘客船,舱里坐了几个人,船头有个斗笠老翁,葇兮走过去福了一礼,“老伯,请问怎么去雁州城?”
舱中人微讶,穷山恶水之地,竟有如此规矩斯文的小娘子。一般人问路,能尊称一声老伯已是难得,更不会说“请问”二字,也不会屈身。
葇兮常年听母亲念叨,那个姨母是个薄情寡恩的,当年奉大娘省吃俭用,让她二妹穿得光鲜亮丽,岂料她一朝得势,跟了好人家,便不再顾念她这个姊姊。话虽如此,葇兮却觉得姨母并非全然如阿娘所说。此番大老远去投奔她,应当不至被拒于门外,况且眼下也没别的去处。
“从此处坐船,到浯溪渡口,再从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
“需得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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