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1/2)
葇兮正了正衣领,将碎乱的头发拂向耳后,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向守城的吏役,“将军,可曾听过奉栖桐?她是祁州人氏,夫家从商。”
那吏役见她形容狼狈,生出几分怜悯,“雁州城人数繁多,商贩云集,我哪里记得住一个妇道人家?你可知她夫家的名姓?”
葇兮摇了摇头。
“既是做生意的,必定与脚夫们有所往来。”吏役伸手往前一指。
葇兮拉住过往行人,问了二三十来人,终于有两个脚夫停下来,“雁府三房好像是有个姓奉的姨娘?”
其中一人问道:“你姨母长得什么样?”
如今阿娘早生华发,姨母毕竟年轻几岁,且又衣食无忧,二人必定有所不同,“她今年三十一岁,来雁州已有十二个年头。”
脚夫道:“小娘子不若与我们同去雁府看看,倘若你真是雁府的亲戚,我们也好讨个赏钱。”
见此二人生得都是憨厚模样,葇兮先道过谢。她转头看了看碧纱裙,如今自身难保,一时难以护她周全,只得向吏役说道:“这位小姐迷了路,烦请将军为她寻得家人。”
吏役搬了条凳子过来,“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要交班,到时我带她回州衙。”说罢,又对两名脚夫道:“倘若这小娘子不是雁府的亲戚,务必马上通知我等,将她遣送出城。”
葇兮从内兜摸出铜板来,自留了三个,将剩下的给了碧纱裙。她走出几步,隔着裤腿摸了摸兜里的银镯子,回头看了一眼,碧纱裙正一脸茫然地坐在凳子上与她对视,她眼神清澈见底,既没有孤身一人的惶恐,也没有因被“抛弃”而难过。不知这样美丽天真的小姐,何等狠心的父亲才忍心将其发卖?
到了雁府,脚夫道明来意,一位婆子将葇兮带至内院,来到芍药居禀告。
一位黛色锦裙的女子走了出来,葇兮觉得她的容貌十分熟悉,待看清楚她脸上的关切之后,毫不犹豫地上前,正要屈膝握拳,便被那人拥入怀中,未及出声,便是一声痛哭。
葇兮见此情形,心知姨母果然与阿娘嘴中的不同,虽已掌灯,刚才却也瞧见她身量纤纤,肤如白瓷,似乎身体不大好。
“姨母,我是葇兮。”
奉二娘抽咽了好一阵,这才松开怀中人,见甥女衣衫单薄,此时晚风正急,她一边拭泪,一边拉着葇兮进了屋子,“你娘可还好?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怎么找到这里的?家里出什么事了?楚翘呢?”
“家里没事,阿娘好着呢,多亏了姨母寄回去的钱。”葇兮说着说着,猝不及防地滚出了几滴眼泪。
奉二娘道:“你这孩子,连我都骗,你告诉姨母,到底发生什么了?”
“兄长要去书院,家里的米都拿去卖了,不够吃,阿娘就叫我来找姨母……”葇兮不安地搓着手掌。
奉氏拿了条毯子给葇兮盖上,待瞥见她肩后的小洞,鼻子不免又有些酸楚。
巧苹倒了杯茶来,葇兮起身道过谢,方落座揭开杯盖。之后又端了盘糕点来,随后出了门。
葇兮抿着温茶,一口入喉,只觉得有些苦涩,一时不便下咽。她虽不曾喝过茶水,却也听阿娘提起过,说茶叶是个稀罕物。她不着痕迹地将茶水吞入。待吃进去之后,又觉得有些清冽,胜过白开水,于是又喝了几口。
奉二娘即便身在雁州,也早猜到了葇兮过的是何种生活,毕竟葇兮走的,一定是她的老路。只是没想到,葇兮竟如此乖巧,想起种种往事,虽然心疼,但却有几分安慰。
“你娘是个聪明人呢!读书是好事,将来楚翘有出息了,我们就跟着享福。如若不读书,将来世世代代都要种地。你娘那边,我来。”
奉二娘递了块糕点给她,自去取了笔墨来,写好书信后,又取了一吊钱,放在一旁。葇兮看在眼里,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姨母,我们一家给你添麻烦了。”
“傻孩子,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葇兮闻言,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你可千万别怪你娘,天下父母,哪有不疼爱子女的呢?”
“不会不会,阿娘待我极好,大冬天的,她从没让我洗过衣物。”
奉二娘这才舒了眉心。
葇兮环顾了一圈,院子和屋子倒也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样样簇新。一想到还有四名丫鬟,感觉这里简直就像皇宫一样。如今已是三月,这屋里竟还燃着炭火,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钱。再看姨母层层叠叠的裙裾,一针一绣,那可都是钱啊。
巧苹拿来了新的衣裳,奉二娘接过,将信件和钱递给巧苹,“快去!”又搂着葇兮来到内室,“这是别的女眷穿过的半旧衣物,你莫介怀。”
葇兮心想,姨母显然要亲自帮她穿衣,不免有些害羞。
“不妨事的,你和楚翘的名字,还是我选的。当年你爹娘刚成亲,你爹爹就想了好些名字,让你娘选,你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来定。你爹爹虽身无长物,到底给你们兄妹取了两个好名字,别人听了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你兄妹出身官宦人家呢。”
葇兮这才脱下深杏色长褐,待看见那个破洞时,着实窘迫不已。不过须臾,便有强行镇静下来,开始除去中衣。这中衣十分宽大,长长的衣摆扎进裤子里,葇兮小心翼翼地将衣摆抽出来。待得穿好中衣和上襦后,拿起裙子一看,却犯了愁,说是裙子,其实却是一块布而已,两边各有一根长长的系带。葇兮自小没穿过裙子,拿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一时有些难为情。
这裤子,无论如何脱不得。
奉二娘屈身意欲给她除去外裤。岂料葇兮死死抓住,奉二娘心中明了,“巧苹,拿几条亵裤来。”她伸手在葇兮的大腿外侧摸了摸,“这有什么的,我有了癸水后,才得了条亵裤。”
“瞧你这裤子,都快透光了,比我还惨!”
葇兮赶紧摆手道:“姨母我不冷,真的不冷,我说的是真的,乡下的女孩子,都是这么穿。”
前半句倒是实话,她从记事起,即便下雪也只着一条裤子,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已是三月里,自然不觉得冷。
“哎……”奉二娘长叹一声,难抑心中苦楚,“当天底下人人跟她身子骨一般硬么?再苦不能累孩子,否则生孩子作甚?活到这把年纪,这点道理都不懂!一条裤子几文钱的事?我一年到头贴给她的,够买一百条了。”
巧苹拿来亵裤后,乖巧地退出门去。奉二娘给葇兮除去外裤,亲自帮她穿好亵裤和中裤,又将外裙在葇兮的下身裹了两圈,再将其中一根系带从身后绕了一圈,最后在腰前绑了个结。葇兮担心裙子掉落,又怕被奉二娘看出心思来,于是暗自伸手拽了拽,确保无事后才放下心来。
奉二娘犯愁了,谭大娘子虽极好相与,但上面还有老太太。如此补贴娘家姊姊,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自己又无生育之功,只怕不好交代。
她寻来木牙梳,递给葇兮,“刷刷牙,我们去给大娘子请安。”
奉姨安排妥当后,立即领了葇兮去佩兰苑拜见三房正妻谭氏,“大娘子,这是我娘家外甥女葇兮,去年家中收成不好,我姊姊嘱咐她暂来投奔,还请娘子允准。”
“大娘子万福!”葇兮曾向奉大娘请教过各种行礼的细节,也曾私下里反复练习,她不曾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派上用场。
“既是姨娘的外甥女,那便是我妹妹,母亲正愁我没有姊妹,早就思女成痴,如今妹妹来了,便不用走了。”谭氏身后的总角少年十分亲切地抢先说道。他生得龙眉虎眼,贵气十足。
葇兮看他身量尚未长成,与长兄相仿,却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沉稳和干练,身材虽是合中,看着就觉得孔武有力。身上衣裳是何等气派!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养尊处优的华贵。她忽然生出些自卑。
“你说姑母正愁你没有姊妹,也不知我算你什么。”另一旁的小女孩巧笑嫣然。她生得十分甜,一看便长了张能言会道的巧嘴,正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种女孩。
谭氏笑着招手道:“葇兮,这是惊寒,你喊他雁乙兄就好,这是笑敏,我娘家侄女。”
葇兮分别称呼了二人,随后走到谭氏身旁,待走近了,察觉到这位母亲更是威严,不觉又是一慑。
“都是一家人,你跟着你姨母住,平日里过来跟姊妹们一起玩耍。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随姊妹们去看老太太。”说罢又吩咐身旁的仆妇,“赶紧打发人去拿被褥鞋袜,浴桶这些紧要之物,库房没有的,直接让人去店里拿。明日一早,把要用的都补齐。”
惊寒问道:“妹妹要是发现短了什么,尽管问笑敏要,她那里多的是。你要是有需要,又不说,我心下难安。”
谭笑敏道:“要你来说,当我自己不会关心葇兮吗?”
众人寒暄了一阵,谭氏又道:“好了,你妹妹舟车劳顿,都散了,让你妹妹回去休息。”
出了门后,葇兮惦记着碧纱裙,如今自己有了落脚之处,总不能留她在城门口,总归也不好带进雁府,于是向奉二娘禀明了此事。
奉二娘打发了丫鬟去寻。
回到芍药居,巧薇呈上了饭菜。本以为是专程为自己准备的,一看分量和碗筷,却明显是双份的。葇兮一惊,“姨母,都这个时辰了……”
“乡下一日两顿,城里一日三顿、四顿都是有的,我们管这叫晚饭。”
食物上桌,一阵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面钻。葇兮很熟悉这种味道,这是茶油,一两银子一斤的茶油。楚地一带,多丘陵,土质泛红,极为贫瘠,寻常草木不易生根,但油茶树却很适应这样的生境。
每逢中秋,漫山遍野都结满了茶籽。采了茶籽后,铺在簸箕里晾干,秋日里日头不充足,多半靠风干,待茶壳开裂,便得剥出里头的茶仁,然后继续晾干茶仁的水分。等到冬月下旬,便可榨油,油色翠黄,每到那时,家家户户都飘着茶油香。
榨油之后的茶粕,压成茶饼。茶粕除却洗头去污,还可用于生火取暖。茶粕虽好,却是寻常之物,但江家每年都把茶粕拿去卖,燃茶壳取暖。茶壳烟尘过大,熏得人直流泪,寻常人宁可烧炭,也不受这罪。
这时,笑敏身边的巧筠过来芍药居,手里托着个筐子,说是些应急之物。奉亲自接过并道了谢。
掀开一看,绣鞋、罗袜、寝衣、珠花、雪花霜、茉莉香粉之物,一应俱全。
饭毕,奉二娘领着葇兮来到东厢房,巧樨正在屏风内侧拾掇床铺。这时,巧薇回来了,说并未见着那女童,问了衙差,说是跟祁州人出城去渡口了。
“不早了,你洗个澡,好好睡觉,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姨母自会为你做主,”奉氏抚着心口,轻咳了几声,指了指旁边的小丫鬟,“你有什么事,就告诉巧樨。”
巧樨领着葇兮来到浴桶边,伸手替她除衣,刚触到她的腰边的系带,她便浑身战栗了一下,随即强自镇定,双手紧张地捏成拳,绷紧了身子,伸着脖子等着巧樨动手。巧樨见状,只除了她外衣,便去调水。
花瓣被热水一熏,香气四溢,葇兮坐在浴桶里,贪婪地吮吸着。
在家时,用木板在檐下的角落围成一圈,入了夜,提着桶水进去,三两下泼盆了事。夏日里还好,天一冷,风从缝中灌入,冻得浑身起疙瘩。
葇兮从浴桶里出来,一点也感受不到在家出浴时的那种寒冷。床上放着新的寝衣,闻着很舒服,虽然略大了些,穿起来却很是柔软舒适。她坐在软绵绵的床上,双手将被子拉上来,对比起乡下的种种,脸上写满了不安。
“葇娘,可是舟车劳顿,身子乏了?”巧樨见她有些闷闷不乐。
分明是偷了一日闲,何曾劳顿了。
“那倒没有,方才我见姨母咳得不轻,可是身子有虞?”按理说来,姨母虽是小妾,却也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不曾劳累,但脸上却无半点光采。
“姨娘曾经小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
城门口,吏役交接完毕,为首吏役发问:“小娘子,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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