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初识死生滋与味(1/2)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武学圣地太白山,谁也想不到会发生恶劣的凶杀。
不仅武艺高强,罪孽也是重得离奇。
三代弟子被高手杀死,并非耻辱。贾叔落败也情有可原。
但是,凶手使出的太白剑法,挑动着内外宗紧绷的关系。
王老掌门收留江湖异人,居于太白山上,成为不授武艺的门人,但不免有些人品德败坏、偷学武功。
天下最顶尖、难学的剑术,竟在外人手里炉火纯青。
外宗几十名好手,都是怀疑对象,我的父亲,也未能免于调查。
后来,大家淡忘了这件事。因为战争来了。死去的人是之前事件里的上百倍,死去的人也重要百倍。即使曾经争得拼死拼活,现在已没有人还会在意两条人命的小事。
如果要说与我们晚辈的关系,我的爷爷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不能动。爷爷是个严苛古板的人。哥哥很崇敬他,我却恨他很深。那时我已经十五岁,有些可怜他,但更庆幸他不能揪我耳朵了。
我记着向来他打我的情景。随时随地,顺手抄起甚么,比如舀汤勺子、筷子,便用甚么打。有预谋、捆起来的也有好几次。理由无一例外,都是我『调皮』。
其实是可以细分的罢。打碎了东西,打架,骂人,浪费,偷吃,丢钱,偷懒,说谎,食言,赖床……还有别人家不会管的,如吹牛说大话。我总能有一套说辞自辩,但从来逃不了打。
有一次我赤着脚冲出屋门,他提着我的鞋子追在后面。山路上石头咯得脚疼,他不必施展轻功,就抓住了我。他用鞋子扇我的脸,一边叫骂,而我就像只无助的小鸡。邻家的孩子、大人,都在看笑话,没有人理会无助的、哭喊的我。
于是我质问他,为甚么不肯放过我。「那家说逃了就不继续打?」这就是他冷酷的回答。所以,我有多恨他,也可以看出了。
但随着他日日消瘦,我竟也有所不忍。同情,但非亲人的那种感觉,因为他从未给过我亲人的温情。
前来探望的叔伯,都说并无大碍,他们是江湖老手,伤势一目了然。所以我相信他不会有事,装不出应有的悲痛。
父亲自然而然地代理了祖父的一切,变得郁郁寡欢。琴棋书画,可以清心养性。精博四道,愁苦本应该与他无缘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天才,但祖父卧床,笑容就再也看不见了。
有天看见爹胡须的根部发白,仿佛忽然知道爷爷是父亲之父。也意料到情况的不妙。
「叔伯们都说没事。」「因为他们是外人。」我抱着侥幸心理负隅顽抗,被他一语打消。
「内伤是伤也是病,即使伤势能够愈疗,也因身体的虚弱与真气的不调而困病。已出武学范畴,根本不是探望那一眼看得出的。他们只需要装模作样地安慰,便尽到访客之谊。……只有家里人关心。」
叔伯们大多不是装模作样,只是探病断没有说好不了的道理。但无论如何,他们的话是不足信了。
来得最频繁的,是爷爷的挚友,姓吴。那天他要走时,没有别人,我便叫住了他。吴爷待我们极好,就像一家人,所以,不会说假话罢。
「爷爷的病,还好得了么?」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这么问冒了天下大不韪。稍后他的眼光避开,嗯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好不了了。」于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打伤你爷爷的,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能养至今日,已是万幸。也是你爷爷打败了他,挽救了太白派。」
「他是谁?」
「二子,你要记着,你要始终都恨青教的柳教主。」
以从未做过的事为荣,去恨从未见过的人。
他长吁一气,又道:「人都有这一天。该来的躲不了,劝劝你爹。」我点了点头,但没有听他的。尽管父亲也很悲观,但我以为他心底是抱着侥幸的,所以没有对他提起吴爷的话。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爷爷另一个朋友,就是王老掌门,但他只来过一次。王老一向很忙,我们去他家玩,大人常说不要吵到他。如果王老能再来,我也会再询问。不是对吴爷不信,只是侥幸总是死而复苏。
之后,父亲经常会被叫去议事。可能老掌门看出来爷爷不行了,交待正式接任的诸多事宜。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吴爷来得也少了。我有点担心是敌人又要来了。
大理、黔湘赣等地,蛮夷中盛行一种邪神与鬼怪的崇拜,因其服色尚青而称为青教。
听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青教便与中原武林交过手,最终被迫求和,江湖宁静了几年。
但去年,毫无征兆地,他们袭击了江南的茅山与河北的太行两派,随后又将矛头对向太白山。
九月,斜谷一役青教大败,但太白派也死伤百余。
生长在武人世家,耳濡目染,都知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会因一场胜负决定结果,直到一方放干了血才会结束。
被爷爷厉声训斥的时候,他的蛮横与粗暴便是我眼中最大的事。小事胀满了孩子的眼睛,所以对外面一无所知。但,只需听只言片语,正邪便不难判断,因为一方就是我们寄身之处,另一方则残暴可怖。
「不得十五岁的,抓起来。过得的就杀掉。女孩子……唉……」我问打仗的事,他没有再说甚么小娃不配插口云云,而是说些吓人的话。
偷看姐姐洗澡会被爷爷打得半死不活,可以说是闯了破天的祸。而战争会连着姐姐与爷爷,还有我自己,这一切,全都毁掉。于是,尽管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烈,我偶尔畏惧着,像是看不见的魔鬼。
她不是亲姐姐,大前年才到陈家住的。小时候家在苏州,爷爷住在太白山。那天我们在路上,要搬去跟爷爷住,爹爹忽然问:「你们,想不想要个姐姐?」
我有些奇怪。娘有时候会说: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意思是她可能会生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是没法生出比我年纪大的姐姐的。
「姐姐?」我胆小怕生,许多事哥哥会代劳打交道。被欺负时,他也会挺身而出。哥哥不在的时候,确实遇到过无助的处境,希望有人照顾,所以回答了想。
哥哥和妹妹说了甚么,我记不清了。也许并没有说话。总之,后来我们便到了一个草庐,见到了姐姐。
她脸色苍白,站也站不稳,爹爹扶她上车,坐在我旁边。娘初时有些不乐意,但是始终没有说甚么,大约之前也跟爹爹吵闹过,但看她这么孱弱,也从包裹里拿了褙子披她肩膀上。
然后,大概是坐不下的缘故,娘便从车里出去了。「照顾好姐姐。」她挑起车帘,叮嘱道。
车子颠簸,人也跟着摇晃,她闭着眼睛轻倚,随着车子的前进左右摆动,仿佛随时会瘫倒。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柔弱的女孩,不但不再想着有个人照顾我,反倒希望她会支撑不住,倒在我的肩膀上,甚至我的怀里,意淫着这样的情景。
「你叫甚么?」我鼓起勇气问道。她微微皱了眉毛,我以为惹她生气了,然后舒展开,睁开眼睛。「我叫佳儿,你呢?」她的眼皮疲惫地睁一半,但眼睛黑幽幽闪着亮,嘴唇很薄很淡,胸口还没有鼓。
「我叫陈迩,小名仲崖,我自个儿取的字叫子远。」字本该是父亲来取,当时只有十二岁,还没有表字。孩童心性,觉得有字便比别的孩子长了一筹,就和哥哥商量着自己起了一个,还给妹妹也取了个,爹娘并不知道。
「哦……」她并没有因此羡慕或钦敬。特意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表现自己,却很拙劣被她淡淡忽视,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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