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伏阶共听低声语(1/2)
爷爷还有几天下葬,亲戚陆续来了不少,仿佛是忽然冒出来的。
有个老头进门就笑着问我认不认得他了。
「二子,你个认得我了?」我看他很慈祥,但真的不记得了,不知道甚时见过的。
「你喊我二爷。你爹爹呢?」「爹爹等会儿就来,他外去了。」
他自在地坐进堂屋里,拍拍旁边的椅背:「坐块,哥哥喃?」
「哥,二爷来了。」我叫了一声,坐过去,他就随意地摸我的头,我嫌恶地要躲开,但他的手也不知是怎么动的,我竟怎么也逃不脱。
「你爹爹个教过你这招啊?」他在笑。
武人学而有成的,会留在门中授徒。若到中年碌碌无为,便不能误人子弟,通常会安排到山下打理门中的田产地产,也有些离开门派,自谋生路。
也就是说,二爷不过是退隐的庸手,只会对孩子卖弄不入流的本事。
瞧他恃老不庄的模样,心里烦。
「们陈家的控鹤功,练成隔空夺刃,不输少林寺的擒龙手。我告你几句口诀,要记着,将来有用:控鹤以冲天,……」
明明是他说了不合宜的话,我却羞赧不已:「谁要你教?爹早就在教了,只是这功夫要有内功底子,不能急于求成。」
「那你娘教过茅山派的反擒拿么?」
娘是茅山派弟子,却没学会反擒拿,这事家里不愿提。
老不正经,问东问西,我给他说生气了,冷瞥一眼不再搭理。
哥已闻声过来,叫了声二爷,他点点头,开始扯天。
他口音重,许多话难听懂,哥回答的多,我应声得少。
他和爷爷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总笑眯眯像个老好人。只是这样的笑容,于丧礼格格不入。
「叔。」爹正巧回家,见了他忙打招呼。
「唉清和,你不要难过。人都有一天,保不了明天们也没了。也是哦,到们这个岁数才看得开。」
他起来拍拍爹的肩膀,说着陈词滥调。爹答应着,跟他往里去了。
家里为腾出客房,丫鬟小厮都挤一起了,再多下去我得和哥哥住,姐姐和妹妹睡。再多就想不到了。
好在没有更多,娘帮我搬了屋子。但她没有支会爹,害他有次找不到我,很是着火。那时我在哥哥房里,娘快快快催了几声。「爹爹找你呢!」我就赶紧出来了。
「你到那里去了!」爹一脸的气,我知道和他说不通,又不甘认错,拿着孝布就到前院去。
戴起孝布,草绳绕腰,在背后打结,我手笨没结起来。腰紧了一下,哥哥替我系好了:「你站我后面。」我就跟他排队,巫祝领头,爹娘在后面,我后面是雁儿和姐姐,二爷和吴家的人,孟、曲家的,等等。太白派的人,王家陈家两头赶,所以一时也能有些场面。
箫追沉,鼓随闷,听到发愣时,便猛一声钹响,如梦初醒。和音奏乐,时远时近,曲调矮下去,便有一支笛冒出来,急急地吹高。
我们往后山走,偶尔路过几个人家,山民站在那些前面:门口、菜地、花圃、竹篱,有的抱着小娃,静静地看。挺远到一个山神庙,里面半人高的神像,人进不去。旁边的山泉,流水细如愁,我稍走过去些,娘就拉了我一下。
巫祝念念有词,鼓捣了一会儿,爹在庙前磕头。我们也依次行礼,都叩得虔诚。每天都去一趟山神庙,箫鼓一响,娘就忙不迭塞红封子。停灵七日,才折腾到头。
晚上便不比头一天那样随意了,家里来了个道士和几个和尚。
我很崇敬道士,因为伯舅就是,但这个道士的衣服很廉价,又喜欢叫我们做这做那,没有小神仙的样子。爹对他很礼待,我们一摆脱就溜远了,生怕被他叫住。
和尚就很沉闷,除了念经,不多说话。二爷和他们开玩笑,也都不恼不乐,偶尔多嘴的,马上就被带头的说住。
「别玩了,跟哥哥烧纸。」二爷笑着责备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我在玩的,那时我躺在长椅上,摸着剑鞘上的细花纹,聊以解闷。
「……陈迩,孝孙女陈月雁……」猛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听不懂了。哥哥正好烧了一袋,我坐在小凳上,从旁够来一袋新的。听说前周世宗皇帝的纸钱做成大铜钱模样,有盏口大小;百姓家的就粗劣许多,方块以代丝帛,也不会印字。
拾一小沓纸,直接丢进火盆,但火就烧不着了。我为图便的小心思生愧,用手拈起外层的纸,刚提起来,火就大了,连着手上的纸都在烧,险些烫着。
灰飞烟荡,呛得人直咳嗽,再不敢一把烧这许多,几张送过去,又太薄有风,吹贴在手上放不下,一放便要吹跑。我的心从未这般澄澈,只想烧好纸。
「……孝子陈清和,孝媳杨氏,孝孙陈逸,陈迩,孝孙女陈月雁……」道士唱的抑扬顿挫。没有提到姐姐,几个孩子里,爷爷待她最仁,但她连在经忏行孝的名字都没有。
爹娘连着三天没睡,我们孙辈的轮流守夜,前半夜是我和哥哥。无聊时便下棋推牌,姐姐和雁儿醒了,我们就去睡觉。第三夜我打量着是最后一晚了,且不觉得困。娘撵了我好几次,我只推说哥哥呼噜太响,才得以陪姐姐坐到蒙蒙亮。
天开始鱼肚白,我头一次见着黎明时的她。她不会博戏,下棋也从没赢过,但从不抱怨,静静地重开一盘。雁儿每赢一把,便玲珑活现,顾盼神飞,姐姐则一贯地手托腮,恹恹倦眼。我不忍她总是待宰,棋到中盘,故意留了个破绽。
她犹豫了半晌,提子又放下,唯恐是我的奸计。白棋侵凌黑角,却两边失利,零散三块,右边勉强苟活,上边退拆求根。黑棋若补一手固角,已占尽便宜,却无理争利,只顾出头,同时威胁上中二路,迫其慌乱自保,得隙直捣中原。
这看似凶狠一招,其实只需飞罩,几下交换便可靠上中两路拦住———这并非难处。两路虽能封住黑棋,却也要被跨断,双方都未成活,此后形势便被搅浑。
其实我看得分明,截断后白棋探角,厮杀处黑棋少了一气,是有意为之,但姐姐棋力太弱,屡败之际更加惧战。
看她入神的样子,天已经亮了,有些担心反让她困扰。她的嘴唇抿动,像兔子进食,是在轻声数气。
雁儿早算清了,起坐不安,好像看不得我输,又像在急姐姐下不了决心。忽然明眸翻了看我,翻回去,清脆地落子,小飞罩住。再看她,她也在看我,笑靥如花。
那几天我老实待着不乱跑,是姐姐关照的。野地里的事,没有说出去,但他们眼神不善,知道不敌佳儿,想泄愤于我。
一天收拾东西,在爷爷房里,只有两个人,我看着手出神。
吹得神乎其神,对孟、曲家也秘不传授。说甚么比肩擒龙手,却没见爹和爷爷使过。要真是神功,那怕才学个皮毛,也该………
姐姐问在想甚么,便说:「我想揍姓孟的。」
她轻笑:「让爹娘指点一两招,不然打不过。」
「你教我?」
祖父不许我涉猎旁门杂学,但如今他管不了我了。姐姐仍是微笑,却不答。
经不住我再三的“好姐姐”地恳求,她终于开口:「你跟自己人打架,我不教。」
「他也算自己人?」姐姐的眼珠先是动了一下,随后眼神里放出耐心,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外敌当前,这些小矛盾算得上甚么。」
「可要是他打我呢?你可知道,上次他……」他屈膝顶我裆下,卑劣至极,但在佳儿面前我欲言又止。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便妥协了:「他要是一个人,就跑。两个人,就同他打。」
「那我更打不过了。」
「他在心上人面前急于表现,不会以多欺少。」
原来如此,又听她说道:「出招要软一点。」
「不是应该迅猛么?」
「你不会骗人。」「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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