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愿得病愁卿一似(1/2)
山气阴凝,苍崖独立。望莽莽峰峦,虬松戴白;茫茫鹅雪,极目云深。是处风凄寒紧,新草断头。更有寒阳斜挂,切切催愁。
爷爷已经下葬,亲戚都散去了,我的心也空旷了许多。姐姐到了嫁龄,我本常担心着有人带走她。但忽逢新丧,大约不会立时嫁人罢。会等多久呢?
我再没对她表露心意,也许崖边的话早已遗忘,渴望着,却不敢重提。我的懦弱,像是被赦许苟延残喘,如蒙天恩。可她既不在经忏的名列上,应只需聊尽意思。也许,明天就会定亲。
她可有意中人?纵使视我路人,对别人又可是怀春?不知道。
倘若她芳心无属,嫁谁又有甚么区别,是否愿意成美于我?不知道。
思情扰扰,乱絮纷纷。
「二哥哥。」闻声回首,巨石夹道,斜石栏边,伫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裹一身沾了半满雪的红袄,如银妆中的一团火。
「佳姐姐病了。」生病是不用特地说的,说了就一定是很大的病。「怎地?」「她昏过去了。」
「她忽然晕了,爹娘都慌了。家里先养着,大哥找大夫,爹爹下山请名医。」我忙忙的回走,听雁儿简述,心乱如麻。几次浮起个念头,恨没请爷爷也把她的病带走,虽知是无稽之谈,而且她是女儿家,但如能自责,便想自责。
入门脱了大衣,雪撒了一地。已经是春天,忽然就下起雪,想她是受了风寒。但为甚么病得这么严重?每个人都很慌。
「怎样?」「还没醒。」我推门看了一眼,姐姐躺在床上,娘就坐旁边,王姨端水盆出来。她非常爱笑,我碰疼了胳膊她也笑,气得我斥她『少笑』,总不见改善,但今儿苦着脸。
「啊呀呀可了不得了。昏了小半天,药也灌不下。」王姨一说坏事,就压低了声,像在说秘密,又像暗示有更多糟糕的不好讲。她年长多知,如果说好听的,我也愿意信。
娘正好挡着姐姐的脸,走进去才看到,也不是热得红、冷得白,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姐姐好些么?」我不知说甚么好,就寻常问了一句。娘轻微地点了下头,道:「外去罢。」
我们到底帮不上甚么忙,被娘撵出了房。但我那里坐得下。罢,就拉着雁儿一起上了阁楼,那里供了许多神佛。文武财神,观音,三清,南极仙翁,还有我都不认得的,也不管你们管不管,你要不管就替我找管事的。
我对着神谱菩萨像,一一跪拜,对爷爷奶奶也磕了头,心里默默求他们。逢年过节拜神仙祖宗时,我们都许愿,但愿望没成过真,我就埋怨鬼神骗人。也许是时候不到,也许是还不够诚罢。
曾几度求他们,要和姐姐长相厮守,到头来姐姐人事不省,岂知不是天人永隔!神佛情态依旧,活似欠了一屁股债反而泰然的无赖。我心里已定了主意,等姐姐好起来,只向爷爷还愿。但若教我此刻不必跟骗了多次的神佛祈祷,我又必定不肯,而且拜得极诚。
雁儿点了香炉,拈摆好香丸,烟气笼着神像,好像雾里走出了仙人。怕从前背地里骂了他们被听见了,又心底坦白道歉。雁儿比我聪明,大概更不信这些,我就怕她有冲撞神明之处了。每尊神前我都求长相守,到爷爷的灵位,就只求好起来,怕他知道了本意不高兴。
父亲忽遭闵凶,经年便要伤春;如果爷爷是夏天过世,他就会夏天愁苦。如果姐姐病好不了,我便毕生伤春多泪了。笑人悲寂寥的刘郎呵,只是未逢伤心事罢……
晚饭的时候,爹还没回来。大夫也留着吃饭,大概要等好医师来换。菜比平时丰盛,卖相也好,应该不是王姨做的,但说娘没有时时在姐姐身边,又不太像。我一说冷,娘就催我加衣服,还要丫鬟搬个炉子。
「你们多注意,这几天回冷,好多人家都生病了。大了要让人省心。」娘像是抱怨姐姐给她添了麻烦,但她一贯亲为,没有疏忽照顾。我更添隐忧,一时许多人生的病,不是容易好的,听爷爷讲从前瘟疫的事,有时死很多人。
「姐姐的病怎么说?」我问大夫。「没事的,没事。按方子,把药喝了,没事的,没事。」他重复着『没事』,像是给自己鼓气,我也因此不太信任他。
她会死么?是守夜太累,身子虚了?她又没有经忏上的名字,还为此生病,如果死于此因,真是天大的讽刺。爷爷如果有知,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但一想到她还是昏着,我就六神无主。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亲戚走后,我又回自己房里住,不然能和哥哥倾诉。但哥哥或许不懂我的心,如果是雁儿,应该肯说很久。也许她再也见不到我,我也快见不到她了。
如果她能好过来,我就告诉她我的真心。醒来落了病根,我也愿意娶她。临别也要话几句。醒不来,我就扶着棺材告诉她。
从前,因为我的懦弱,彷徨着不敢说。又像是羞于启齿,有时壮胆定心,要一诉深情,终于畏缩了。每日居住在一起,若即若离,我珍惜着这样的亲近,留意着她的一颦一笑,揣测她的心,无法将心意宣之于口。
总是麻痹自己说时机未至,却又期待着她能察觉我的情愫,若稍被察觉就十分羞愧。如果她死去,却从未知晓过我的心意,是我的可悲么?若能知道有人愿意为她舍身,多少能带她一些温暖。………而我会怀着苦念终身么?
第二天,见到娘的时候,她轻松了许多。 「姐姐醒了,你多陪她说话。」我心中的惶恐消散了,巴不得立刻到她的身旁。
小心推开门,她歪头看了下我。头发有些黏一起,有些乱。嘴唇没有合紧,许是在轻轻喘气,微露门牙。我从没仔细看过她的牙,冰糖的色泽。
「这茶……」「刚倒的,还烫呢。」应该是娘出来前倒的,我摸了一下果然很热。她的脸没有血色,但我不想问病,她顶多客套地说『好多了』,心底或许嫌烦。
「姐姐,那个……你念过书的罢?」「不曾念书,先生教过几年,认得些许字。」我坐在床边,陪她说话解闷。等水凉了些不烫口了,我就小心端来,她有些吃力地坐起身,但我不敢扶,只是为她垫了个小枕头。
她斜倚着几只绣枕,小被褪在胸下,接过茶杯优雅地饮水,上唇规律地嗫动,杯子也有些颤。那病容依稀见过,两重轻衣单薄,不胜春寒。但额头上还有汗晶,是喝了药出的,香泽微闻,沁入心脾,我越是喜欢的紧了,无诈地想讨好她。
「诗,我现在写,你……斧正。」我接回茶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她哼哧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大学士。」我端着杯子,手里有余热,像是捧着自己鹿撞的心。
诗情是无意中顿生的,我闻到她的芳香,就像刘禹锡看见了晴空孤鹤。『梦断那家姝』,是她一笑所激,拘囿于这差强像样的句子,硬想填出前文,自是无病呻/吟。………我没有诗句了,我有诗句了。
「你写好了么?」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她看着我。手心合在手背上,我将她的手,慢慢抬起,她没有挣抗,看着我。略微睁大的眼睛,猜不透我要做甚么。
就这样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抽出手指,手心按着手背。「借卿素手慰卿头,慢抚轻摸……久复揉。愿得病愁卿一似,纵难分苦亦同忧。」她踌躇一笑,眼睛细了,泪水便溢了下来。
我拿开她的手,从旁边放回被子,小心盖住了,一直盖到脖子。「仲崖,仲崖……」她在叫我。
她声渐不闻,眼光低垂着,没有看我。我也不敢多说,就这样,沉寂了片刻。「我不知道怎么摆脱你,不知道怎样,我怕你难过,但我现在不想了。」她从被子里探出手,牵着我,不知道有没有说,但我听到了:「子远。」
后来,姐姐慢慢康复。我仍经常陪伴,有时候在她的房间一下午,有时候一整天。看着她日渐好起来,可能这辈子再没有这么幸福的时光。
她虽在大病余波,却善谈乐吐,比初见之时庞儿越整,更惹人怜。有时候看她身板绡薄,蓦然有羡慕之心,想轻轻搂一下,或许也搂得,只是怕教娘撞见了。
哥哥和雁儿也轮替着,自渐察我们要好,便有意让我多待。我有时想,天天腻在一起,娘也应该明白。但她浑然不觉,只夸我们姐弟情深。可我怕阴晴不定,不敢跟爹娘讲。明天,还是后天?我自知总是躲不过,只是甚么也没想好,宁愿得过且过。
有一天雁儿在姐姐房里弹琴。我老远不用看,就知道是雁儿。爹的琴声,怨气很重,娘则婉转轻灵。雁儿聪明却不下功夫,但凡难的曲子,很快差强人意,但终于精细不了。
我怕打搅了琴音,等间歇时才推门进去。雁儿一笑道:「你们说话。」便收琴要走。「我这才来的,你也弹给我听听。」她二笑抚弦,断断磨磨,铃铃跳跳。我循着琴声,细细地走了神。姐姐言谈有时不由衷,转眼半个月,无怪她会不安了。
「我学琴好么?」如果她喜欢,我乐意。
「诗还没学好呢。」
我才意识到曲犹未终,打扰了雁儿,她笑道:「这不尽兴,要到外面,青松下吹着风,看云听水,方有兴致。」这正合我心下主张。我整日里沉浸闲聊,姐姐未必也欢心。我怕她其实厌倦了我,合该解一解焦郁。
雁儿跑出去,一会儿喜滋滋地回来:「跟娘说好了,大哥哥一并去。」然而就推着我撵出去,关好门。我回身看到哥哥,他起初就没跟进房,已装束好,一时我本摸不着头脑,这才明白过来,便去加了件薄衣。
爹刚回家,和我们碰在院子里。「你病未全好,怎出来走动了?」「我、没事的。娘也准了。到下面走一走。」姐姐低头,雁儿拉过她小臂,道:「这有甚么,好的差不多了,老憋着才能有毛病。」
「这甚么话,好了像搽了一盒粉么?」他仍不大放心,但还是说了句『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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