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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相知何必曾相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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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是山;山外,还是山。

我们沿着河谷,走了十几里,直到天色迟明,风林渐已陌生。过夜的饿来得突然,猛想起不曾带上干粮。若非佳儿同行,只能忍饥了。坐下来,回首望得见九寒岭。那里是我认识的最远的路,过此分为两道,往北沿红河,西北则顺着石河,都能出山。

不多时,家里该惊觉变故、催马来追了。下了陡路,就能跑马,山路统共几条能走的,稍作耽搁,就被追上了。故而我们不敢太停歇,有时候稍闻异响,就眺望回盼、伏地听蹄,生怕是追兵。河水汤汤,夹岸是一村又一落,大底二三十人家。无暇去庄上讨口水歇脚,困乏了就坐河边,按捏腿肚子。

偶尔遇到山民,问此去还有多少路,说是近午能到营头镇,在山的外面。到得镇上,就到了人间。哥哥是长子,将来继承家业的;雁儿是最得宠的幺女;要是他们跑了,家里必要求助于太白派,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抓得回。我夹中间,受的照顾最少,父母顾及名誉,顶多是曲、孟与吴家协力。不幸追不回,就说是放我们漫游四方……大约如此。

所以,只要走再远一些,就是鱼儿入了大江。

我这样想,多半是宽慰自己。其实我也不清楚,在爹娘心里,我能有几斤分量。看着飞溅的浪,浑与白分明,就像是我的平静日子里闯出的大祸。我想起哥哥说的故事,那个望着湍流回不去的船夫———我也回不去了。我想起雁儿说的故事,却没有听到。

于是我去问佳儿:「前天雁儿说的故事,再讲给我听。」她轻轻地笑了:「编排人的,我不要说。」「编排的你么?」她便不说话了,脸上还有羞意。我不好再问,就喊她上路。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果真近午到了营头。几十里山路走得脚疼,佳儿道:「看市行运货的老板,要搭一程车,说不定准的。」我估摸着,追兵走得早,起码也还有半个时辰,倘动得慢了得一个时辰,就要先吃口面。镇子虽小,卖馍饼馒头的铺子却不少。我们面朝面坐在茶肆外,旁边就看得见车队喂马。

佳儿眼睛里有一点血丝,不像从前那么纯澈。连夜的奔波,大约我也一样。店家端了面,香喷喷两碗,佳儿道:「熬了一宿,最困的是正午,我们快吃,搭上车,不然跑不动了。」我这说着就真的眼皮黏了,一旦闭上,像是烟熏的一样酸,又十分过瘾。肩头被推了一下,睁眼佳儿已换了座位,靠我左手边,笑着说:「想家,哭啦!」我揉了一下,那丁点酸出的泪不知道她怎看见的,道:「我为你跑的,待咱过上些时日,最好能混出名堂,再回去,爹娘也就认了。」

我会想哥哥和雁儿,暂没有愧疚,假如娘还不认,我们就再跑下山,再也不回去。下了这么大决心,两三个月就回家,就太不相配。我想好了,关中不是能久留的,一定去汴梁,花花世界,不愁没饭吃,以后,以后的事说不准,可有一样,怎么也要把佳儿睡了。

叉两口面,没要一点肉,味道白得填饱。一碗面只合得两文,晚上再吃点好的。拢共带了二两银钱,一天要是吃个二十文,算上住店,住那种破败的,十几文钱能一宿,能过两个月,不定余几天。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个心思,俭用两个月,就回山上安逸。———陈迩啊陈迩,你怎没半点出息?凭这也想成一番大事,抱得美人归?自来的棒喝,打散苟且的心。惭愧如潮,长唉声,仿佛有许多委屈,叹成一口气。佳儿问缘故,我只摇头不说。不说也罢。

车队的头儿是个笑脸生意人。我怕生不敢发话,佳儿直问他去那厢,说是从凤翔去汴梁的,途经长安。佳儿道:「正好是同路的,带咱坐个方便车。」「你们太白山下来的罢?」腰间佩剑,倒不难猜,我随即明白,他也缺伴路的打手,道:「是,有身手。这路上有贼?爷贵姓?」生意人笑意真诚了些:「免贵姓吕。我这批货,最好是连夜跑的。近来闹强人,扶风没敢走,改道郿县。往东好些,白天不怕了,就怕晚上剪径。———嘞。」他招个手,前头车上跳下俩汉子,都挺肥壮,想是请来的武师。

从前听少年子弟说,走江湖的武师,大多是瓠子,三四十了胡子一把,功夫抵不上咱。山上弟子自嘘,未可尽信,就那俩人三十怕不到,下车那腿劲绝不差的。我吃不准,不敢唐突,加之确实累了,道:「我连走了一夜,着实乏了。姑娘耍点剑法,你们瞅着看。」她武艺比我强得多,是不怕炼的真金,并不推辞,空舞了几剑,我忙叫停,怕人多眼杂,留了印象,一问便知去向。吕老板问那俩汉:「二位师傅眼力好,怎么样?我瞧着像真的,不逊二位。」一汉道:「我是不足比的,老归怕也不敢说大话。这娃儿本事硬,捎上罢,夜路也敢保了。」我倚着细棚柱,看看镇门,假想着追兵已至、我们是如何落荒而逃。他们不再问我,大约是觉得,女娃尚且如此,少年岂不如意。

我就近掀了车帘,里头没几个箱子,恰是宽敞的,道:「我们赶工夫,巴不得能走夜路。何时能动?」吕老板连连应声,说话时不时挺胸,道:「我在五台山学过两下子,看得出真能手,不枉说英雄出少年。就这车半空的,坐上罢,还有俩伙计吃饭,少刻就走。」

本想嘱咐他路上也不要带人了,有人问起来,一男一女少年人,就说没看到,却怕他起疑心不肯带了。而且,万一问了行踪,赶上车子了,没有不一节节检查的道理,赖了也是白赖。

运货的车,比坐人的要长、大一点,窗户也是黑布蒙死的。

我钻进车厢,头似颤动地麻。碰上曲、孟家的人,未必走不脱。要是吴家叔伯、爹娘,真真是没辙了。少顷佳儿挑帘上车,我正闭目默祷,一刹那明光隔着眼皮刺得难受,道:「你怕不。」她扥了下衣角,抱剑坐我旁边:「就怕我怕,怕了就睡不着了。」昏狭的车厢里,她背抵厢壁,阖目抿唇,面如镜水,模样可人,我想逗她:『让我倚着睡一刻儿』,时间越久,越不好说,终于说不出口。

领队的一声吆喝,马蹄、车轮响起来,数到三车厢摇摆。坐上车就没有盘桓余地,成败只在天公垂怜。但转念命运从未把握过,也就不觉得糟心。困倦与颠簸,一边催人入睡,一面又隐隐反胃。意识在黑暗里模糊,肚里的酸水时而涌到喉头,又落回去,反复几次就不知觉了。

醒来时车子猛一冲,帘隙还能看到一线光亮,没劲不想动。我戗在角落,睡得踏实,佳儿枕着胳膊伏箱子上,然后也醒来,问是怎么了。「就是爹娘来了,横竖不能剐了咱。」弯腰探到门帘,一跃而下,光毒得瞎眼睛,手背遮目拿不下。本来想,要是孟伯曲叔带着儿子徒弟,跑这么远,我们以逸待劳,自不虚他。但此时随便来人,三两下能把我按住,赶紧跳回车里。「他娘的,睁不开。」佳儿少见我粗口,笑出声,道:「这可怎生好!过了这劫,就别拉帘子了。」忽而她做了个轻声手势,指头儿在嘴边儿微微摇一摇,贴近门帘侧耳听,我也贴过去。

「不干我们事,有人要搭车。」「可是来踩点子的?」虽没见过真劫道,故事听过不少,我慢慢挑起帘子,要问个究竟。驾马的回头问了句:「怎么进进出出的?」我不理会他,眼睛已经缓过来,就下了车。

要搭乘的是个年轻人,看着清秀面善,不比我们长多少。吕老板指指后面车厢,意思让他同我们挤,这我是大不乐意的,便不能有所逾矩了。从离家到眼下,好像顺利得出奇,我都有些不信,好像该有一劫才恰当。我碎步跑上去,擦肩而过,他微笑示意,往外避让一步,令人生出好感。

问吕老板:「也不怕是踩点子的。」他笑道:「踩得好啊,清楚底细,就不敢动了。」又正色道:「不信我眼光?保准没事儿。」人常有无源的自信,因自尊而加深,不智且致命。

说了句『小心为上』,他就烦了,摆手:「娃儿,人善不善,看得出。你们搭车,我也没疑心过。」神情睥睨,大摆『见得多了』的谱。我知说不动,只得回头。挑起帘子,他已和佳儿谈笑风生,占着我原来的位儿。我本要生气,但见车厢已无他处空敞,只在他俩间夹了一块,是持礼之距,名正言顺坐过去,正好能挨着佳儿。

那人见我来了,也不好意思同女眷攀谈,脚缩了点。车马动,我顺势肩倚着肩,佳儿没有抵触。他抱拳行礼:「在下萧衡,未曾请教。」他上下都精细,像富家的读书人,抬手就是江湖礼。我只报了自己名字,佳儿也知趣没搭话。过了一会儿,他哈欠连连,倚在厢壁上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又停了。看了眼姓萧的,还在睡,外面吵起来。

「吕老板,咱是老相识了。往常你那点份子,也是合情合理。可岐山出了个童大王,咱这些兄弟,如今都是大王的响马。料到你们改走渭南,便专程赶过来。就这点赏钱,未免不看行情?」

是匪。抓住佳儿的手:「该出手了?」「等等……」

吕老板:「周大哥一路辛苦,小弟多出一倍孝敬。」

「一倍?」猛一哼,「往常你们商队不得有五六个个老板、二十个护卫、百十号人?现今走商的少了,就你一个不要命的。照我老周算来,你少说能多赚十倍。」

吕老板:「周大哥说笑,都是些日常俗货,那里的赚头,这不要吕某的老命吗?」

「嚯,俗货用带顶的大车,蒙得严严实实?你跑这条路这些年,车上装的是党参、名贵药材,打量我周螃蟹不知道?姓洪和姓归的不服来较量,别怪老周得罪了。」

「可吕某这会儿是有货没钱,要不周大哥搬两箱参回去自己卖。」

「放屁!老子把你抢个精光,你才知道甚么叫没钱!」

听得小匪挨车卸货,吕老板大呼求饶。

听人说,目光是有重量的。我紧盯着那个姓萧的,他果然察觉,睁开眼对我笑了笑,又阖目睡去。双目开合之际虽短,却透着剑意寒光。这家伙,才上车就来了匪,谁知是不是内应。

帘子挑动,佳儿剑出如电。我跟出去,车下已躺倒了一个。

几个小匪见了血,慌叫着跑向老大。

那个姓周的,骑一匹瘦马,两腮硬刺般胡子,浓辣的眉,怒目圆瞪:「何人敢尔?」他嗓门粗大,身材却非雄健,背插两条木棒。旁儿还有些个小匪,两个骑马。

匪首拔下双棒,原来是两根短矛,左三尺右四尺。这是甚么打法?我走近一点好看个仔细。

他见我过来,似笑非笑,嘴角露出像是螃蟹壳上的凹纹:「老吕,这是新入行的?」又对我暴起一喝:「喂,是你杀的人吗?」

洪归二人连连叫坏,哼,十几个土匪的头子,撑破天能有多大本事?我正想练个手。佳儿已在身边,低声道:「我来。」

是她的命令,我由心地服从,转回神已然退让开。

佳儿别剑在臂,快步逼上,大喝一声,众匪都吓散了。

她临马扬剑,斜刺中路。匪首把双矛交在腹前格住,夹马跑动。三骑各持双矛,掠影如风。

周螃蟹一声呼哨,蟊贼各持七尺矛,朝我们奔来。

设若队列整齐、势如墙进,难以抵敌。但奔突混乱、排列稀疏,正是反冲的好机会。

看二位武师,一刀一棍,眼直直盯着,摆出了架势。

拨矛疾进,手快已砍了一剑,嚎叫,痛快。

这剑砍在胸肩,那贼穿着羊皮的小袄,故不致命。但他吃痛撒了矛乱跑,把后面的人冲乱。

这些怂货也都受了惊,哄闹着朝我搠矛,全不成章法。开隙欲贴近,便吓得甩矛后退。二位武师也上前帮忙,一阵呼喝乱战,众贼一哄而散。

周螃蟹仍在围困佳儿。

这时若有个一个胆大的探身出矛,被她抓住柄,连人扯下来,那便活了。

但三骑并不冒进,只是绕着袭扰,想将她体力耗尽。

佳儿屡屡还击,总被双矛截下,剑短矛长,步战三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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