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2)
澧兰睁眼, 思绪尚未从梦中抽离, 眼尾还挂着泪珠,眨了一下, 淌下来。
忽有温热指尖触在她鬓边,接住那滴泪, “做噩梦了吗?”
澧兰这才聚焦了目光, 投向床沿坐着之人。同云善一样的月白裳, 只是衣襟腰带上是她亲手绣上的兰花图。而这张脸……
她从未在梦中看清过云善的脸, 但是徒儿同他的声音太像了,好似闭上眼就以为云善在身边。
沅止收了手指,见她失神, 唤道:“兰儿?”
澧兰眸光闪颤,霎时泪雾氤氲。唤她名字时, 这声音就如同一个人,清如无玡村的涧溪。只不过云善的声音透着薄凉的冷, 而沅止的声音沁着暖心的柔。
沅止忙伸袖帮她擦着眼泪:“怎么了?做了什么梦?”
澧兰起身将他抱住, 脸埋入他肩头。情绪仍未脱离梦境的回忆, 好似要将那些酸楚委屈一次性倒灌出来。
沅止轻轻拥住她,抚着她背,静待她发泄。
他知道她是梦到过去了,因她方才睡着时一边抽泣一边唤着‘云善’, 但不知是哪一段记忆。想起他便是泪流不止, 很痛苦吗?
良久, 澧兰心绪平复, 起身靠坐在床沿,稳了稳呼吸,便将梦里那段记忆大概同徒儿说了。
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她是有夫之妇!而夫君就是那摘光她的花,还总惦记要取她内丹的仙人。
沅止听完,心间滋味复杂,千万话语堵在喉头,着实憋屈。
他那时以为她是害怕内丹被取才会同他结为夫妻,为此他气恼很久。而她偷听到的话不过是他随口一说。他本就不喜在别人面前谈论澧兰,也不愿将自己感情摆出来说,所以才用那话将北霁帝君的话题中断。
他根本就不知道澧兰已经醒来,还站在门边偷听!最后竟因此逃离断水崖。
待他几日后回来,见到崖下和崖壁上干涸的血渍,顿时吓得神魂剧裂,急速飞上崖顶,‘拂云见善’却空无一人。她又怎知那时他慌到双手发颤、步履踉跄,未曾有过的狼狈。
沅止见她仍陷入沉思,问道:“既然记起了那段过去,可还喜欢那位夫君?”
一针见血的问题直接拍醒她混乱的思绪,不带喘气的那种。
澧兰蹙眉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太清楚。若说不喜欢了,可一想到他,心口就疼。许是喜欢着吧,只不过忘得太久,感情便也沉寂了。”
她忽地掀被下床:“我得去找北霁帝君,问问他云善现在何处。”
她拿起裙裳朝屏风走去,却被沅止挡在身前,“你想见云善?”
澧兰抬头看向他,断然否定:“我躲都来不及,怎会要见他。因在梦里一直看不清他模样,为师只得去问帝君。日后遇见了也懂得绕行,如此可规避一切碰面,以免他逮住我就要取内丹。”
澧兰绕过他走到屏风内换衣裳,一边道:“云善厉害得很,为师纵然有几千年的修为,也抵不住他的一根小手指。”
沅止听她语气的惧意不假,可真是有苦难言。
“既然他厉害强大,那时你不过几百年修为,他又怎会看上你的内丹。许是玩笑话呢?”
澧兰换好衣裳,走至梳妆镜前整理头发,煞有其事道:“我从未看透他的心思。许是修为强大之人的乐趣?一开始用灵力养我觉着好玩,日后不想养了便取回灵力。”
沅止暗自哀叹,已不知该怎么辩解,便没再言语。拿起桌上的发簪,帮她固好头发插上。
出门前,澧兰猛然顿住脚步,昨晚她是怎么回到房间的……难不成是徒儿?!她昨日洗浴可是片缕未着啊!
澧兰惊得一颤,脚尖一旋,回身定定望向他,清了清嗓子,镇定道:“为师昨晚好似在浴池,然后....自己回来的?”
见她面色大有羞窘袭来之势,沅止断了她的猜测:“昨日你在池中睡着,萩萩将你扶回来的。”
澧兰大松一口气,这才转身推门而出。懊恼:自己总臆想些乱七八糟的,徒儿怎可能行冒犯之事,如此倒是自己思想太不端正。
澧兰尚未踏出院子便察觉到异样,抬头一望,远空一团黑云正朝这方疾速飘来,且愈近愈大。
须臾,上空已是黑云密布、暗潮压顶之势。卷集的云层遮日掩光,呼啸的狂风摧林扫树。松萝山的精怪吓得个个奔走钻洞,不敢探头。
沅止、兀桑和白萩萩皆从屋中走出。
澧兰迅速施法给院子加固了结界,这乌压压的黑云,又不像是渡劫的劫云,奇特得很。
正是众人费解时,只听沅止淡淡两字:“螣蛇。”
他视线不经意掠过兀桑。兀桑正全神贯注于高空之中,双唇抿得泛白,目光愤恨。
“螣蛇?”澧兰讶异。腾蛇乃神兽,的确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雷。跑来松萝山作甚?
登时,乌云中射出两道黄绿光,好似天泄威光远达千里。定睛一瞧,是两铜锣大眼,惊悚吓人。
澧兰眸眼微眯,果真是腾蛇!叮嘱三人:“你们在此避着,我去会会那神兽。”
说罢她驾云直冲半空,双袖幻出白绸,几段白绸绕于她周身,正是备战姿态。
她朝云中喊道:“敢问哪位仙者于本君的松萝山上做法,还望速速现身觌面相照。”
只听一声轻蔑冷笑,“你又是哪路仙者,见到蛇王不行礼不敬语,报上名来。”嗓音如雷贯耳,响彻松萝山。
竟是迎来了蛇王?难怪要这般声势浩大地现身,语气也是狂妄至极。
澧兰行了礼,道:“我乃松萝山的山神,不知蛇王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蛇王倏尔哈哈长笑,高昂笑声回荡在整座山谷,绵延数里,惊得未来得及归巢的雀鸟纷纷抖索着翅膀。
澧兰抿唇肃然,松萝山的山神听起来这般好笑吗?以至于让他笑得把云层都震开了,两只巨大飞翼在散开的薄云中若隐若现。
蛇王嗤笑嘲讽:“我道是何方仙者,气势凛然、口吻自大,竟然就是个小小山神。这松萝山不过是芝麻点小仙山,也能让你傲慢无礼,胆敢叫唤本王同你觌面相照?”
澧兰拧眉不语。这蛇王贸然来她山林生风耀威,松萝都不知被他大风卷跑了多少,约莫山里的精怪也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报名来也不讲事,甚是无理,还道她仙官小,瞧不起人。
她不愿同再费口舌纠缠,正要让他说明来意,却听蛇王道出几句轻佻之语:“见你长得貌美如花、标致窈窕,不若随本王回崃曲岛,予你个妃室当一当,风光无限好过屈居于此。”
沅止眸光顿寒,将要飞身前去教训。空中霎时迸发红紫交织的刺眼光亮,合着一道响彻天际的嘹亮啼音。
沅止脚步顿住,兀桑和白萩萩眯眼望去。那光芒万丈无极,驱云散雾,瞬间便将那团沉闷黑云散了大半。
耀眼红紫光中,只见一巨大飞鸟振翅盘旋。那鸟双目四瞳、羽色红灿灿紫亮亮,尾羽宛若凤翎。
翅膀每荡一次,黑云便散三尺。
兀桑惊呼:“重明鸟!”
饶是蛇王也是愕然怔住。重明鸟乃上古神鸟,早已隐世,这女娃竟能召唤出重明鸟,真是深藏不露。
他这才打量前方之人,女子定身立于重明鸟前,乌长秀发飞舞,红紫光芒将她映照得耀彩夺目。淡漠的面容中,神色坚定,不亢不卑,几分无畏无惧的飒爽风姿。
澧兰本不想耗费灵力将重明鸟召唤出来,可他言语不堪入耳。听闻腾蛇的天敌是鸟,恰好自己能显出只鸟震慑一番,怎当自己好欺负!
“松萝山虽为一方小山,但也由不得谁来肆意毁坏。我既当了这山神,必定要守护山林安稳。蛇王不远万里来,小神本该敬重款待,倘若无理,又出言不逊,我便只能无礼逐客。且小神乃天界神君,不知此仙阶可能让蛇王尊重些?不若将来意说明,彼此坦诚些。”
话语虽有怒意,但是既道明了她的立场和身份,又给了蛇王台阶。他本就不是来生事的,便顺着将话说明。
“吾儿多年前私自从崃曲岛逃离,前几日据侍者来报,说吾儿藏匿于松萝山中,故今日前来将其捉拿回去教训一番。还望神君通理一二。”
原来是丢了儿子,澧兰道:“松萝山只有精怪,小神也从未感应到神兽的灵力,许是侍者寻错了地。”
以为她故意阻拦,蛇王顿时来了气,恼道:“吾儿气息,莫非你比本王了解?此刻他就在此山中,且就在这下方!”
蛇王朝天一吼,双翼震摆,缭绕周身的乌云霎时散去,四方重现亮光。
蛇王真身显露,蛇鳞黄芒绿光、蛇眼金眸碧瞳。身形似无爪无角的龙,约有十几丈长、一双擎天巨大飞翼,约莫七八丈宽。威风凛凛、气势汹汹。
他朝院中怒目瞪视:“桑儿,莫行忤逆之事,随本王即刻回去!”
兀桑身形一晃,面色苍白。白萩萩握紧他手想给予他支撑,才发觉他手心都是汗。
沅止面无异色,目光一直锁在澧兰身上,他本就只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
在场唯一震惊的便是澧兰。她转头望向院中,瞧着兀桑的神色,有怒有恨,看来蛇王所言非假。数年都未察觉身边藏着一只神兽?!
***
松萝山遭遇了白日那风卷沙石般的肆虐,鸟兽们仍是心有余悸,安安稳稳躲在避护的洞穴。深夜时分,整座山谷静悄悄。
白萩萩屈膝抱坐在床上,看着床下的草垫,被子整齐叠放。今晚兀桑不在这儿,以后也再不会守在她床边了。
她将脸埋在膝盖,怕哭出声被师父和神君听见。
当蛇王幻为人形来接他时,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不仅是愤怒,还有惧怕。
但兀桑恐蛇王发怒会拖累他们,才答应随蛇王回去。临走时在她耳边说着:“好好修炼,听师父的话,别担心我。”明明不舍又痛苦,却还对她展露笑颜。
一想到兀桑回到崃曲岛继续他曾害怕憎恨的生活,她心就揪得疼。可她只是只修为尚浅的兔精,即便这几年在师父教导下勤加修炼,又怎抵抗得了蛇王,她没能力救他。
白萩萩抱着身子压抑哭声,可越想越难受。今日神君展现的那只神鸟一下子就消了蛇王的气势,许是可以求求师父和神君。
这般想着,她擦了把脸,跑到澧兰房门前。可现在已是深夜,他们应是入睡了。
白萩萩想了想,求助得有诚意,便跪在门口。
***
澧兰确实早已睡下,沅止一般会等她睡着许久才会闭眼。而他向来浅眠,微弱的动静也能察觉。此刻便猜到门外的白萩萩有何事。
虽然他不知兀桑究竟因何逃离崃曲岛,但是不论他经历过什么,那都是螣蛇一族的家务事。且螣蛇多疑满腹心机,兀桑那般柔软的性格算是极少数,所以他私心不想澧兰牵扯进去。
沅止复又闭上眼,明日等澧兰自己判断吧,她若不去最好,她若想帮兀桑,他也会陪她一起。
***
以往每日清晨,都是沅止先起床出门,因为他要去院子水缸中取水给澧兰清晨梳洗。
今日他待澧兰醒来才一起出门,开门果真见到白萩萩绷着身子跪在门前。
澧兰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白萩萩伏身重重磕在地板上。
“求神君和师父救救兀桑!”她手臂颤抖,终是熬了一夜,忍了许久的情绪,哭出声。
澧兰被她这举动吓得一愣,兀桑昨日不是被蛇王带回去了吗,回自家又怎能说出救字?她忙将白萩萩扶起身,这才发现白萩萩全身冰凉的,带着夜露水汽,估计是跪了一夜。
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肿得似青皮核桃般。澧兰牵着她走到院中椅子坐下,帮她擦着眼泪:“日后有事直接同我说就好,无需行这般大礼。山里露寒,跪这一宿,寒气入骨就得伤身。”
关怀备至的话更令她眼泪止不住,她从小就无父母,在各类精怪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直到有一日被兀桑从蛇精口下救下,第一次感受到关心和温暖。神君贵为天界神仙,却会担心她这小兔精的身子怕她生病,怎不感动。
澧兰猜出兀桑之事许是有不知情的内隐。待白萩萩平复些情绪,便让她把实情道出。若不明白事情始末,怎能贸然去崃曲岛救人。
白萩萩本就不打算再隐瞒,便将兀桑同她说过的事一五一十述来。
事情的开端得从兀桑的生母——容箢说起。
***
三千多年前,蛇王兀裘迎娶容箢,两人一直恩爱有加,但容箢不知何因,一直未有身孕。
因腾蛇一族本就不旺,作为蛇王理当有子嗣继承王位繁衍生息,族内长老便劝兀裘再取一妾室,皆被兀裘拒绝。
容箢感动他的情深,但也体恤他的难处,开始劝说他,此事日渐成了两人的间隙。
直到有一日,蛇王寿宴,舞者献舞。领舞是容箢在岛内精心挑选的,最关键,舞者容貌同她几分相像,她想,如此兀裘应该不会排斥。
果然,那晚有了酒意的兀裘直接在宴上将舞者抱去了寝殿。
之后,容箢便搬出了兀裘的寝殿,入住的便是那位美丽的舞者——西瑶。
西瑶不负众望,数月便怀孕,而后产下一女。虽是一女,但足以振奋崃曲岛,蛇王兀裘也是雀跃欢喜。整座岛都在为蛇王第一个孩儿欢庆。
王宫宫殿只有一处冷冷清清,便是容箢的寝殿。
她曾日日为兀裘祈祷,终是如他所愿,她是开心又心酸。因为兀裘娶了西瑶后,再也没来寻过她。往日的恩爱情深,最终化作一场泡影。
可这是她亲手将他推离的结果,即便苦楚难捱,她也不后悔,至少她得到过他的爱。而他是蛇王,不属于她一人。
可没想,容箢一日夜间在花园观月伤情时,遇到了醉酒的兀裘。那夜是两人多年后第一次亲密。事后,他醉晕过去,她听到有人行来声音,慌忙帮他穿好衣服,匆匆离开。
容箢只当那夜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西瑶,却没想,数月后竟怀了身孕。她大喜,想将此消息告诉他。
却不想他气势汹汹踏入她寝殿,对她冷语呵斥,说她是不是寂寞久了,不知羞耻,竟敢怀着别人的孩子!
她哭着辩解,将那晚之事道明。兀桑毕竟同她几千年夫妻一场,也知道她性子,约莫是对那晚也有印象,便相信了她。
而后兀裘日日来陪容箢,两人渐渐似往日恩爱般,浓情蜜意,直到兀桑出生,兀裘欣喜若狂。劝她搬回自己寝殿,但她住习惯了安静惬意的郊园,便未搬走,却埋下了日后的隐患。
兀桑两百岁时,兀裘便在宫殿办了庆生宴,因螣蛇到两百岁就该幻出真身展翅了。当大家期盼着等他幻出真身,哪知,他生而没有翅膀,真身就是个普通的蛇,根本不是螣蛇!
兀裘勃然大怒,气容箢骗了自己,令他在众族面前蒙羞。当日就将他们母子拖去宫殿后山的牢洞中。
就这般,兀桑同她母亲终日生活在阴暗洞穴,永无天日。而兀裘从未过来看过他们母子一眼。
守卫每日发给他们的食物不足,且洞内灵气匮乏,兀桑身子越来越差,基本都是靠着容箢定期给他输入灵力才健康成长。这般度过了三百多年,容箢灵力几欲耗尽,虚弱不堪。
直到有一日,西瑶出现,冷嘲热讽、幸灾乐祸道出事实,这才恍然,原来是西瑶暗中对幼时的兀桑动了手脚。
容箢恨自己护不住孩儿,只得低声下气求西瑶在兀裘面前说说好话,让兀桑出去牢洞,不愿孩儿在这昏天暗地度过一生。
西瑶答应了她,但有个条件,让她自斩双翼。
容箢二话未说,显出螣蛇真身,内力一震,双翼瞬间崩裂,血如涌喷。那一夜是兀桑刻入心骨的噩梦,比被亲生父亲赶到牢洞还要可怕。
而西瑶竟在他面前将他母亲双翼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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