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6(1/2)
他们要离开这儿,伊利安想,恍惚中倒退一步,背脊猛地撞上墙壁,肩胛顿时一阵剧痛。
这没什么,他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他想,也完全是莱恩会做的事——可理智并不能解释背后的隐痛为何会蔓延进胸腔。那是种撕裂的钝痛,好像血肉里硬生生被挖去了一部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洞。
他无意识地握紧手掌,像是想要抓住失去的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
他终于失去了他的朋友。
这个认知将他从恍惚中惊醒。伊利安站直身体,离开病房,停止了窃听的低劣行为——他已经没必要听下去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毕竟,“离开”远不像说起来那样简单。
给干过海盗的黑户一个正经清白的身份对缺乏隐私的公众人物来说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帝国将军的特权可以免于海关将两个不法之徒带入盖亚,却无法在他庇护之外的地方给予他们真正自由的公民权利。那至少需要纳入官方数据库的身份信息和个人终端——合法的那种,不是黑市里倒卖的死魂灵。
然而即便他能弄到两个新身份,考虑到莱恩当着七支联队的面公然炮轰主指挥舰的行为,伊利安也不敢打赌没人认出那艘张扬的十字翼飞船和它该死地出名的主人。亚种地下拳赛在贵族圈子里一直是流行娱乐,“狼牙”又那么出名,天知道有多少粉丝清楚拳手与海盗就是同一个人。如果只是关系到一个混血海盗倒也罢了,他还可以试着把这事压下去,但联系上他公然的、极端莽撞的擅自离舰行为——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名字足以将任何小事变成一个轰动性的政治事件。他毫不怀疑“特大新闻!帝国中将私纵海盗危险分子”会再次成为头条报道。也许这对他而言只是又一次政治风波,但对于届时独自离开盖亚的莱恩兄妹,绝对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他必须未雨绸缪,必须避免这一系列灾难性事件真正发生。
伊利安揉着眉心,开始试着从一团乱麻中找出一条没有打结的通路。
一个名字渐渐从雾中浮现。
奥斯顿·埃西提亚。
如果有一个“对伊利安·维尔塔斯仇恨度排行榜”,这位他曾经的同窗、如今的下属绝对名列前茅,毕竟伊利安确实令他损兵折将。伊利安清楚埃西提亚会怎么想:在他需要帮助时冷眼旁观,害得他在整支戍卫军舰队前大失颜面,却在胜利现出一线曙光时来褫夺功勋——就算埃西提亚想要他死,伊利安也不会觉得意外。
而这位憎恶先生同时也是十字翼飞船与帝国交战、坠机和伊利安突兀离舰全部过程的见证者。有趣的是,直到今天,奥斯顿·埃西提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用这些事攻击伊利安的意图。
伊利安可不相信有人会突然转性,宽宏大量和埃西提亚两个词连在一块就是个笑话。当然,对方也可能想要弄到更多实打实的证据,好一举把自己的敌人钉死在绞刑架上。
这不仅是猜测。事实上,伊利安一直对埃西提亚的行动保持着关注。在舰队返航前,埃西提亚独自登上了玛丽号和夏洛蒂号空间站,并同几位重要战俘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无记录交流。返回盖亚后,他多次访问了作为战利品存档的海盗空间站数据库,还抹去了自己的访问记录。还好伊利安提前在里面植入了监控程序,埃西提亚私自删改的库内数据才得以保留。
伊利安调出埃西提亚访问、修改过的所有数据存档,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没有一个字与他或莱恩有关。那只是几份海盗“黑吃黑”的战斗记录和“货物”入库出库登记表,没有任何地方值得多加关注。
埃西提亚到底找到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伊利安很久,直到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那些战斗都发生在埃西提亚领地之中。
也许他犯了一个错误,伊利安想,盯着光脑屏幕上的档案。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也许埃西提亚找到的不是伊利安的把柄,而是他自己的死穴。
一个战略错误。
有时候,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伊利安这样想着,在海盗数据库的搜索框里输入一串新字:
埃西提亚
当伊利安在海量数据艰难寻找埃西提亚可能存在的某个未知问题时,莱恩·斯坦在进行另一番同样艰难的战斗,战斗对象是他的右腿。
他完好、崭新、柔弱、废物一样的右腿。
是的,他们给他的新腿乍一看和原来那条没什么区别,甚至肌肉线条还要更结实完美一些,但用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就像是培养基上增生的肉排,看起来丰富饱满,口感却软绵绵毫无力道。
医生说这很正常,毕竟这条腿就是从培养基里长出来的,哪怕看起来再成熟,本质却与婴儿无异,需要足够的康复训练才能让它达到符合实用的水平。于是莱恩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在复健器材上,牵引、拉伸、负重练习,光在步行机上就要走二十公里——这距离压根不值一提,可现在他一小时连四公里都走不到,还要从履带上摔下来三次。
地毯很软,然而不到一周的时间,莱恩身上积累的淤伤已经比他练拳的时候还要多了,再好的医疗技术也赶不上他自我摧残的速度。医生提供的“复健计划”他一眼没看就扔掉了,自己把训练量加到了一个骇人的程度——其附带的疼痛和肌体损伤风险也高得足以吓退最勇于冒险的贵族。
但莱恩清楚,他扛得住这个。
高强度的训练——或者说折磨下,那些虚有其表的肌肉很快真正结实起来。虽然还不能与他原装的那条相比,但至少不戴支架走路也不会跛得太明显了。
等到第一场雪如期而至的时候,除了神经痛阵发的时候,单看走路的样子已丝毫看不出莱恩换了半条右腿的事实。他甚至可以跑上半分钟也不会觉得腿又疼得要断成两截。当然,它还是疼痛,神经中丝丝缕缕的酸软麻痒像夜里的蛇一样游走不定,但那都可以忍耐,都不是问题。
于是当莉莲再一次走进莱恩的病房,她惊讶地发现莱恩竟然没有在那堆器械上继续“自我折磨”,而是在窗前站着。
她走过去,靠在哥哥身旁,与他一同注视着窗外扬扬洒洒的大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雪。虽然次数不多,但他们去过几个旅游行星,也看过以“母星自然”为卖点的季节景观表演,并且觉得这种把固态水碎屑弄得到处都是的玩意除了奢侈浪费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欣赏的地方。
然而那不是盖亚的雪。
天空——不,事实上那不是天空,而是球形空间站的内核全息凸面显示屏,但它做得太像真的了,以至于人们已习惯把它叫作“天空”——天空大体是白铝灰色的,混着少许赭黄、菘蓝和淡粉红色,以某种精妙的比例调和成并不明朗却十分温柔的颜色,让人想到母亲宁静而忧伤的胸脯。雪就是从这样的天空中落下来的。它们不是碎屑,而是有着精巧形状的花瓣,一片一片,一重一重。它们像是不受引力似的飘荡着,荡过来,又荡过去,仿佛无始无终,却又在人未曾察觉之时,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个盖亚。
它们真美,莉莲想,细碎的白色花朵无意识地从金眼睛中弥散开来。
“很好看,不是吗。”莱恩忽然说,“你喜欢这个。”
“是的……”莉莲承认,“但我不会为了一场雪留在这里的。”她眨了眨眼睛,雪花从金色中消失了。
莱恩叹气:“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想留在盖亚……”
“我不想。我不可能装一辈子人类,现在没被逮到只是因为——因为伊利安做了什么。况且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莱恩。我得看着你,别让我的傻瓜老哥再弄丢啥胳膊腿的。”
莱恩笑起来:“好吧,你赢了。”
他转过身,半靠在窗户上,伸直右腿放松:“那么咱们就得想法子‘不留在这里’了——怒风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在想办法。但莱恩,他上次从盖亚逃走已经是十几年——差不多十五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帮上忙还不确定。我还是觉得——”
莱恩陡然提高声音:“莉莲!”
女孩毫不示弱:“莱恩!”
两双金眼睛相互瞪视,莱恩只得再次叹气:“我不相信他,莉莲。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是那个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有什么理由会放我们走呢?”
“我只是……不觉得他有恶意。唔,换个角度想,他实际也是在保护我们——他救了你。”
“那只能说明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没被榨干。你不了解他——”他有些神经质地掠起唇角,讥讽似地笑了笑,“我原来也不了解他。”
“可——可他一直没做什么。不,我其实觉得他——他知道咱们想干什么。”
莱恩挑起眉梢:“他对你说什么了?”
莉莲抿住嘴唇:“……没有。”
“如果他真知道咱们要走,那咱们就更得快些了——不要再说了,莉莲。你想找他帮忙的时候,不如想想他干了什么,想想现在还飘在不知道哪里的阿比吧。”
莉莲抿着嘴,一副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样子,嘴唇刚张开却被莱恩挡住了。混血耳尖抖动,锐利目光扫向门口:“有人来了?”
寂静只持续片刻,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兄妹紧张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惊疑。
“是他?”
“我想不是……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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