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7(1/2)
离开的日期最终定在11月24日。
威廉姆斯原本的建议是等他调休结束时把人一起带回风琴座,伊利安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知道威廉的提议非常合理,保持低调,一点也牵扯不到他身上来——对所有人都更安全。可他就是不想那么干。
去风琴座意味着莱恩肯定会和“新家园”协会有更多接触。伊利安给自己找到了借口。而那个协会实在太为可疑,有悖于他为莱恩计划的“新生活路线”。
按伊利安想的,莱恩应该去贸易区——不是主营走私的黑市,而是真正合法的大港口——数十个星系的商品进出流通,各种各样的人往来不息。那是莱恩会喜欢的地方,永远热闹,永远生机勃勃,永远有机会驶向星空。
而一个优秀的驾驶员在港口总是广受欢迎,只要航行顺利,商人不会太在意自己的船长是不是个纯血人类。
他把这些都盘算好了,连合适的商船型号都看了不少,就差去给莱恩直接弄一艘登记了。可等到他真的跟莱恩谈的时候,这一肚子的计划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他只把两张终端光卡拿出来,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掌控一切的架势,说,你们可以离开盖亚了。
时间是二十四号上午。
我会派人来接你们。
等到了北室座α区,你们就自由了。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莱恩一言不发,甚至不看他一眼。还是莉莲主动问:“我们坐什么船走?”
“新忒弥斯号。”伊利安说,从得不到回应的焦灼中松了一口气,“这样可以免于海关检查——你们的身份是合法的,但没有入境登记,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莉莲眨了眨眼,小心地问:“这艘‘新忒弥斯号’是你的船吗?”
伊利安点点头:“是的。”
“那——你也会一起走吗?”莉莲脱口道,随即懊悔似地咬住嘴唇。
“是……我也一起走。”伊利安说,露出一点安抚式的微笑,“不用担心,我和你们去不同的地方。家族那边要开年会,我本来就要去那边,正好顺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些事,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像是某种动物性的本能,意图通过暴露弱点来表达友好,哪怕一丁点也不合逻辑——直到莱恩忽然叫了他一声:
“将军!”
伊利安猛地闭上了嘴。他僵硬着,看着莱恩抬起头,用刀尖似的目光看向自己,像是看一个危险、一个陌生人。那刀子直捅向他,刺中要害,让他简直要发起抖来。伊利安几乎是仓皇地移开目光,然后听到莱恩一字一句地说:“省省吧,用不着说谎——”
他猛地抖了一下,忍不住叫起来:“这不是说谎——”
他是真的想让他们离开这里——离开盖亚。尤其是当他想到怒风的事——
这段日子伊利安总是在想这个,想电子档案里那具比例奇特的人体和上面盘绕交织、怪诞而美丽的蓝色花纹。他对森普德裔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某个类地行星上的外星种族,形态类似巨型节肢动物,三对肢,一对鞘型翅,还有外骨骼,总之绝不是类人形状。简直难以想象那个森普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但其实并不需要想象什么。
森普德裔的外骨骼具有良好的载荷特性、硬度和耐久性,还可以多次再生,一度是拟生材料学的研究热门,因此在行星开发的过程中几乎被盗猎者捕杀光了,只剩下刚够维持物种基因的那一点数量圈养在保护区里。直到上世纪少数族裔平权活动兴起,它们——他们才重新被划为智慧种族,在宪法里得到了帝国公民的基本权利。然而恐怕也只限于宪法里。事实上,以森普德裔为研究对象的项目到现在还有不少,只是注明了“实验对象为志愿参与者”而已,至于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参加死亡率高达90%的实验,没有人关心。
在实验中,实验体通常会被一次次剥去外骨骼,直到因彻底丧失再生能力而死掉。不过总有些家伙格外顽强,管理不太严格的实验室会将失去研究价值、但新奇有趣的实验活体转手卖给回收贩子,死亡率极高的非法手术会将他们改造得更加符合贵族审美,然后经过包装处理,就可以以昂贵的价格送进有特殊爱好的上流人士的别馆。
这事不太能上得了台面,但也从没有人觉得是什么问题——甚至算不上一头房子里的大象。在盖亚,事情就是这样做的。玩几个非人生物在某些圈子里甚至是件时髦事,格雷·莱伯特惹人非议的原因从来不是他“玩宠物”,而是因为他对他们“过于痴迷”。
他想起来小时候听人谈论这件事,关于格雷·莱伯特的特殊审美和他闹出来的笑话——没错,那时候他们是当成一个低俗笑话来讲的。一个审美异常的贵族沉迷于在“低等动物”身上取乐也就罢了,居然还能让一个宠物跑出来,打着“追捕间谍”的旗号都没抓回去,简直低能得“欠了一次基因手术”。
伊利安记得非常清楚,那些比他年长的青少年们说“低等动物”这个字眼时那种暧昧与嘲讽的笑容。当时他还不太理解,甚至觉得这说法一点也不尊重基因库多样性的重要程度,是个完全缺乏逻辑的取笑词语。然而事实是,那才是盖亚贵族们看待其他种族的真正态度。
只是低等动物而已。
小时候,他只觉得这种态度傲慢又愚蠢,甚至因此而感到隐秘的自得与虚荣——他可不是那种蠢货。然而如今他再也没办法对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一笑置之了。那些外骨骼重复剥离留下的蓝色增生瘢痕组织总是在他脑子里缠绕,和另一具躯体上层叠的伤疤重合在一起——然后他就会想起那些贵族少年们的评论:
“它一定很‘好玩’。”
“怎么,你也想玩吗?那种低等动物?”
“瞧你说的,一个低等动物而已。”
那些声音回荡着,回荡着,像漩涡一样将他吞没。最后伊利安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绝不能让这些发生在莱恩——还有莉莲身上。
于是他觉得自己理解了威廉。没有人能看着朋友被重新拖回地狱,哪怕一点点可能也不行。威廉为了确保这一点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两份合法身份和终端诚然不容易搞到手,更重要的却是作为交换的那份证据——那张毫不起眼的加密光卡里记载了几份动账记录、战损申报和捷报,看起来全无联系,却刚好可以和玛丽号数据库里的战斗与入库记录对上号。
这算不上什么严丝合缝的证据链,但暗示的内容已足够惊人了——埃西提亚雇佣非法武装组织假扮海盗,进行虚假围剿以此骗取帝国嘉奖、补偿和免税政策。在剿盗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当下,这档子事可比赞助一个有疑点的NGO组织劲爆多了!
如果这是埃西提亚担心自己掌握的情报,那么对方的按兵不动就全有了解释。当彼此都有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时,反而没有人会真正受伤。
他确认了这一点——试着给了奥斯顿·埃西提亚一点机会,对方立刻蠢蠢欲动地抛来暗示,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手上同样有可以同归于尽的底牌——这副色厉内荏的表现比他所想的还要紧张,伊利安登时放下心来。
最后一点后顾之忧已经解决,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新忒弥斯号——从那以后没人能给他的朋友带来威胁,连他自己也不能。
他计划了这一切,可当莱恩用冰冷的锋刃对着他,他却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了,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没有谎言——我会送你们离开这里的。”
莱恩看着他,眼神一丁点也没变。
对话结束了。和他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又好像并没有差别。伊利安乱七八糟地想,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逃也似的冲向门口,用力戳着开门的开关时,莱恩的声音终于再次从身后传来。
“我不明白——”
没有看到那双残酷的金眼睛时,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倒也并不太无情,甚至低沉得有些迷茫——这一定是他的错觉,伊利安想。
“——为什么不能坦诚些?你还能利用我做什么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伊利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要转身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动不了,只得垂着头,僵硬地再次重复:“我会送你们离开这里的。”
然后落荒而逃。
直到出发的当日,伊利安才再次见到莱恩。两个前任穿上戍卫军的军服,附连头盔的全套制服将非人的特征几乎全盖住了,乍一看去完全是两个普通军官。
他们以随行警卫的身份乘上伊利安的飞梭,与他一起前往空港。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飞梭自动驾驶的电子女声絮絮叨叨。伊利安坐在中间,警卫们则分坐两侧。一贯都是如此,可今天伊利安却觉得空间格外逼仄——左手边是莉莲,右手边是莱恩,他只能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飞驰的高架通道,一想到这可怕的沉默将要一直延续到新忒弥斯号上,笼罩一整日的旅程,帝国将军就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恐慌心悸。
可也许那并不只是恐慌——接近港口时交通终于有些拥堵,飞梭的速度慢下来,伊利安的心跳却不知为何越跳越快。他微微蹙起眉,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边上溜去。
还好,莱恩侧着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凝视着侧窗。街边的建筑向后掠过,没有任何值得特别留意的东西,可他的神情那样专注——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些街道了。
这个认知甫一出现在伊利安脑中,另一个念头就跟着猛地冲出来: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莱恩了。
拥堵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他们按照预期计划到达了空港。飞梭进入空港并未停下,而是经由专属通道一路下行,穿过盖亚银灰色球壳状的表面建筑层。随着引力场不知不觉间巧妙的偏转,下行变成平驶,飞梭沿着直指太空的空港塔飞驰,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船自他们上方斜掠而过。直到新忒弥斯号巨大的阴影将他们纳入其中,飞梭才平稳制动,滑进停泊位,车门打开,刚好对上飞船放下的登舰长桥。
伊利安的口袋忽然振动起来,他掏出通讯光卡,扫了一眼。
是威廉姆斯。
他本应拒绝一切计划外的事件,然而某个微小的声音诱导似的从他脑子里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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