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8(1/2)
北室座γ-C是一组平平无奇的双星系统,主星γ-CA比太阳略大,呈明亮的黄白色,伴星γ-CB则仅有太阳的一半大小,暗淡的橘红色光芒显得十分温和。三颗行星均沿联星周轨道环绕双星运行,当中一颗类地行星恰好处于宜居带,在浩渺的宇宙中却也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事情。
真正特殊的是这颗类地行星的人造卫星,潘迪亚。它建于新历三世纪初,是当时太空移民浪潮中最为庞大坚实的领航巨轮之一。那时引力场技术尚未成熟,潘迪亚上的模拟重力由旋转惯性产生,因此整座空间站形如一只巨大的同心圆轮,五层环形舱体以不同速度旋转,荡漾出与古老母星相同的重力涟漪。适宜的重力、温暖的空气、可以饮用的水(管它是不是从尿里回收的呢)和显像板上的蓝天只是潘迪亚为数百万移民提供的微不足道的服务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真正重要的是那些挤在一起的金属匣子——公寓、工厂、写字楼、百货商店、教堂和股票交易所,这些大大小小的金属块垒共同铸成了首批移民的太空生活,也奠定了维尔塔斯家族最初的统辖核心。
潘迪亚是人类进入太空纪元后,维尔塔斯辖区最初的首府。
几个世纪过去,随着新一代超巨型空间站兴起,具有高效的曲率引擎和强大火力系统的新都塞勒涅取代了潘迪亚,成为维尔塔斯军政系统的行政中枢,并像盖亚一样不断巡回于整片冠以维尔塔斯之名的星域。旧都潘迪亚则来到北室座γ-C,进入类地行星c-2的卫星轨道。
自此以后,无数商人政要、明星名流向这个平凡的双星系统涌来,γ-C及周边地区迅速发展,经济、文化与艺术产业以此为中心蓬勃发散,很快,γ-C变成了北室座最为璀璨的一对明珠。
一队维尔塔斯飞船自跃迁点现出身形,汇入由不间断地驶向这对明珠的飞船队伍,一条星河间的光路。
船流在接近c-2的位置分出一道岔路,通向潘迪亚。潘迪亚空间站的空港位于最内层,上百艘大大小小的飞船在此起落,引擎曳出的光火宛如一条缥缈长带,穿过巨大的环形空间站,散入无尽的太空。
然而维尔塔斯的飞船并没有在空港停泊,而是径直驶入其中,灰色的金属隧道一掠而过,紧接着撞入视野的是一片弯曲的绿海。
飞船冲出天幕,只留下一个黑色的空洞。绿色的海洋急速放大,一切生机勃勃的细节都显现出来:葱郁的丛林、缀满花朵的草原、绿宝石似的湖泊……一头雄鹿在湖畔屈下膝,巨大的鹿角轻触湖水,在澄澈的碧水上点开一圈涟漪。
时至今日,这艘巨轮已与曾经那个钢筋铁骨的移民都市大相径庭。
莱恩目瞪口呆,难以想象这样的景象怎么会出现在一座空间站中。
转瞬之间,飞船驶入森林。
钢铁巨物迫近的刹那,茂盛的林木以某种绝非自然的姿态向两旁倒伏,为飞船让出一条通途。下一瞬间,浪潮自湖面中央涌起,湖水向两旁分开,冲向天空,倒卷起数米高的水墙。金属的光泽自湖心深处泛起,继而轰然洞开,舰队如巨大的银鱼跃入其中。
几秒后,显像板中的密封门、土壤下的合金底座与湖上的引力场域全部复位,天空重新恢复湛蓝,树木摩肩接踵,只有湖面上仍动荡着尚未平息的波涛。
雄鹿抬起头。
它的动作矫健灵活,圆润的瞳仁中却毫无生机,一片空洞的虚无。
“欢迎来到我家。”伊利安对莱恩说。
莱恩盯着已经一片漆黑的屏幕,仍没从刚刚目睹的自然与非自然的一切中缓过神来。
伊利安看着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又迅速被肌肉微妙的扭曲覆盖。当他走出飞船舱门,脸上所有的神情已换成了一张贵族式的假笑面具。
数名特勤中间,艾伯特·维尔塔斯勋爵抬起头,对登舰桥上的儿子露出一个同样假惺惺的笑容。
“欢迎回家,儿子。”艾伯特张开双臂,伊利安简直想翻个白眼——这友好示意未免也太夸张了点吧,又不是记者招待会,只有两个法院派来的监察特警而已。当然,他不会把这番话说出来,只点点头,敷衍过了那个拥抱邀请,大步向电梯走去。
倘若只看外表,维尔塔斯宅邸与当下时髦的解析主义建筑全然不同。没有任何精巧的函数曲线构造,大块的矩形结构充满了古典气息的庄严之感,这是十几个世纪前地球上所流行的风格,也昭示着维尔塔斯家族的悠久历史。当然,在房屋内部,展现复古地球文化的仍是最新潮的科技,正如这座空间站本身,如同那些栩栩如生的天空和草地。古老与现代的完美结合,伊利安想,不知道算是叹息还是嘲讽。
他漠然的目光扫视过这栋他十几年来没有踏入一步的房子。与童年的记忆相比,这地方改变了很多——室内的装饰、家具与整个交互界面都不一样了,只有那股子精致冷酷的意味半点也没变过。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家庭,他的人生——
自从进入北室座,莱恩就觉得伊利安的状态有点不对,尤其当飞船驶入潘迪亚空间站后,他的咬肌就一直紧绷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眼底的寒意几乎让莱恩都有些发冷了。
这压根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上战场——不,莱恩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样子,比现在好多了。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这都是从艾伯特·维尔塔斯出现开始的。
这对父子关系不好的事他是清楚的,但具体一点,莱恩就完全没有头绪了。伊利安很少提到他的父亲,谈及时也从来都是用“那个人”或者“他”来代替,口吻冷淡得像是谈论某个陌生人。
不,不止是他父亲——莱恩突然意识到,在伊利安曾经的讲述中,他的整个家庭与童年生活都是一直被回避的话题,无论是在矿星时还是后来的通讯,说起家里的事情时,伊利安总是疏离得惊人,毫无情绪,仿佛隔着一层不可融化的寒冰。
他和其它几个警卫看房子的投影图时,脑子里仍然老是想着这件事。他不停回忆伊利安讲过的那些“生活故事”,试图从那段编造的人生中找到点真实的细节,然而即使在虚构的故事中,关于家庭的描述仍寥寥无几。以至于他看着这栋精致完美的房子时,竟然一点也想象不出曾经那个男孩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
所有的想象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一片虚无的银白色空旷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不存在的场景的,然而晚些时候,莱恩发现,那也许不止是他的想象。
他向门口执勤的监察和卫兵点了点头,抬手敲门,然而门没锁,无声无息地滑开了。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入室内,仿佛满地银白的砂砾。
伊利安站在月光的沙漠中央。他的背影修长挺拔,毋庸置疑属于一位成年人,可看到他的那一刻,莱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面前的仍是那个孤独的男孩,站在他不属于的旷野上,张着一双仓皇而忧伤的眼睛。
他下意识走过去,指尖碰触到对方背脊的一瞬间猛然惊醒:他这是怎么了?眼前的男人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他拥抱的小孩子。
然而那股莫名而来的冲动仍在他胸膛里奔腾,让他想要用力收紧手臂,抓住他,抱紧他,别让他融化在这样冷寂的月光中。
伊利安转身,莱恩以职业拳手的敏捷迅速收回手,掩饰地抓了抓头发:“你找我?执勤表上可没写今晚。加班有补贴吗?”
“没有。”伊利安说,“你要走吗?”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莱恩想。可它听起来不像。月光从背后映过来,将伊利安的神情模糊在一片阴影中,像一片沉没的薄银,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偏执和脆弱。
他本想再开个玩笑,可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却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不,我不会走的。”
他柔声道:“我永远不会走的。”
伊利安望着他,银灰色的眼睛犹如暗夜里的两点星子,然后他垂下头,那双星子隐没下去。
莫名地,莱恩感到一阵心悸。然后他听到伊利安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伊利安打开灯。
柔和的线灯如萤火般自黑暗中点亮,由弱渐强的光线中,伊利安向莱恩笑了笑,刚刚的脆弱与阴郁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和微妙的气氛一起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句虚幻的尾音。
莱恩眨着眼睛,觉得自己好像错失了什么,可这感觉也一晃神就消失了。他在灯光中眯起眼,无意识地四下打量。
房间十分宽敞,近乎空旷——光脑屈居一隅,华丽的展示柜倒是错落有致地铺满了一整面墙,各种闪亮亮的勋章、合照陈列其中,不像卧室,倒像个个人博物馆。屋子另一边则是一张整洁得毫无人气的大床……
莱恩皱眉:“那是什么?”
伊利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床头边有一尊赤裸的人像,六分之一比例,瓷白的脸上看不出性别,只显出某种发自深处的腐朽与衰老。它以一种怪异而优雅的姿态扭曲着,大概是个枕膝而眠的动作,却让人想到濒死的动物、巨轮沉没。生命消逝的瞬间被固定,所有残酷的细节被放大百倍,压榨出每一丝令人震颤的悲剧之美——至少设计者是这么打算的。
他随口说:“那是个艺术时钟。”
莱恩震惊地瞪着那玩意:“它……它在动?!”
“嗯。不同的动作对应时间,应该有套说明书……也可以直接看脸,它会变老——这好像还是个系列作品来着,表达了什么哲学思考一类的……”伊利安走到时钟旁边,念着底座上的字,“哦,在这儿:时间,无人可逃的处决。”
“哇喔……”莱恩说,感觉自己有点找不到舌头,“这可真是……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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