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0(1/2)
“我有些消息。”玛伊说。她的声音是那种幼童独有的尖尖的声音,如果玛莎的尖叫像是一枚尖钉,那玛伊的声音就是一枚糖钉子,甜,但仍尖锐得足以刺穿心脏。
“他们抓到了乔治·格雷森探员,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冲突……总之,他现在在特护病房,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她说着,眼角狡黠地挑起来,打量着她的哥哥。
和投影里很像,她想,但不一样。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玛伊花了很多时间看她的哥哥——在光卡上、新闻中、投影里,她的光脑存储器里有一半都是伊利安的资料。勋爵和夫人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儿子的事,那会让大家都很尴尬。但玛伊想了解他,甚于想要了解自己。
像是某种瘾,她不可自拔地追寻他曾经的轨迹,从那些夸张的、刻板的、捕风捉影的消息中捕捉每一个遗留的残影,试图从中窥探一丝真相。他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位战无不胜、完美无瑕的英雄?这听起来像是竞选海报上会印的标语。一个残酷、卑劣而自私的混蛋?那是勋爵的看法。但至少玛伊以为他会更冰冷,更不近人情,更高高在上。
更憎恨她。
是的,哪怕她只有十四岁,玛伊也清楚伊利安对她的憎恨,就像她对他的嫉妒一般。那是某种切切实实的存在,犹如恒星和引力。这一切全都源于前维尔塔斯勋爵犯的一个错误,他不该在没确认儿子的死亡时就开始生产下一个继承人。但现在他已无法挽回自己的错误。这对兄妹注定了彼此仇视,永不相安。
在他眼中,她永远是那个用以取代他的人,而对她而言,他是那个永远无法取代的对象。
伊利安向她望过来。玛伊心头一紧,可那目光中并没有敌意,只是平静,甚至显得有点悲哀,莫名地,她想到银白的月光。
“你觉得他会好起来吗?”他问,是那种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态度谨慎的问法。
这让玛伊无端地觉得开心了一点,她垂下眼睛,习惯性地掩去那点笑意:“我想……如果你希望的话,他会好起来的。”
“玛伊,别乱说话,这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场合。”从女儿进门开始就保持沉默的勋爵夫人突然说。她的手指紧紧地抓在长裙里,声音仓皇,毫无优雅可言:“我和你……哥哥,我们有事要谈。”
玛伊皱起细小的眉毛,不赞同地说:“妈妈——”
这时候她总会憎恶自己的年龄。如果她现在是三十四岁该多好,哪怕二十四岁——那样玛莎至少会把她当作一个认真谈话的对象,就像伊利安所做的那样。
但如果她三十四岁,她也许会和玛莎有同样的立场——如果她可以作为勋爵的候选人、作为那个当她被生下来时所期望成为的人——她也许会,不,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完成她父亲未完成的事业。
玛伊忽然一阵战栗,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激动,——不,她坚决地想,没有什么如果,她现在只有十四岁,一个该死的无行为能力人。这样想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濒死的人看到死神的一角黑袍,半是绝望,半是无比的轻松。
现在不是与伊利安为敌的好时机,她冷静地想,这是理智而非软弱,比起兄妹阋墙,眼下有更重要的危机——
“您打过仗吗,妈妈?”伊利安忽然说,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他的母亲怔了怔。玛伊无声地叹了口气。
——战争。
伊利安继续道:“我打过,还打过不少。但和接下来的战争相比,那些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闹。你真的相信,埃西提亚能赢吗?”
他的嘴唇翘了翘,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老乔治想要当皇帝,打着维护宪法的旗号——如果他们赢了,大选当然会很有优势,但维尔塔斯又能得到什么呢?免税优惠?
“世界要变了,妈妈。你看过埃西提亚攻讦陛下的申明吧?我可以告诉你,那并不全是假的。真正的变革就在眼前了,埃西提亚不仅会输,还会彻底毁灭。你想要维尔塔斯跟他一起陪葬,还是站在胜利的一方,分享战胜的果实呢?”
“毕竟,埃西提亚的辖地真的很不错,不是么。”
他微笑着,看到母亲那张一贯高傲的脸上显出屈服的神情,他的妹妹走过去,低声解释、宽慰着她。
那女孩子忽然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听到那女孩用恭敬的语调说:“家庭是你永远的后盾,哥哥。”
他笑了笑,靠进椅背里。窗外,血红的朝阳从雾霭中升起,出现在弯曲的穹顶显示屏上。
天亮了。
玛伊把乔治·埃西提亚勋爵发给艾伯特的加密消息副本交给伊利安时,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伊利安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至少在紧急召开的维尔塔斯家族议事会上,她将艾伯特一系的投票归给了他。这就足够了。
会议持续了三天,其中勋爵继任人选举花掉了一半时间,剩下的部分则被关于授勋、讣告、葬礼、新闻发布会和谋杀起诉的琐碎争论填满。由于仍处于“监察”下,新任勋爵并未依照惯例前往盖亚进行授勋仪式,然而文书工作不受此限。七个工作日后,伊利安以维尔塔斯勋爵、家族代言人与辖区最高执政官的身份,主持了他父亲的葬礼。
葬礼遵循了新历初太空移民们的星葬传统,以焚化取代埋葬,骨灰则由特制发射器送往北室座γ-C——在大移民时期,这是碍于移民船空间有限的不得已之举,如今却成为标榜传统、宣扬复古思潮的象征。不过伊利安其实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单纯地、再也不想见到艾伯特罢了。
仪式在空港礼堂举行,简朴得简直寒酸。一是由于准备仓促,再来则是时局紧张,贵族要员们谨慎出行,大多只是致电悼唁,不愿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上公开参与活动,而死者的讣告中逝世原因又写得含糊不详,让人摸不清这个家族的立场。
然而伊利安在台上念悼词的时候,礼堂里却座无虚席,连走道上都站满了人——维尔塔斯的人当然没这么多,然而新闻发布会就接在葬礼结束之后,仍在这个礼堂里进行,他们是等在这里的记者。
他们不会白白等待的,伊利安一边念稿子一边想。埃西提亚谋杀维尔塔斯勋爵,绝对的头条新闻,他们绝对喜欢这个。
可惜不会有更劲爆的新闻了——比如维尔塔斯宣战埃西提亚。一阵冰冷的愤怒掠过伊利安心头。维尔塔斯舰队的调拨权虽然已归他有,但舰船的指挥官们却派系纷杂,难以统管。而看过维尔塔斯的内部军备报告后,他清楚自己的舰队至少从实力上还无法与埃西提亚相抗衡。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所谓的舆论战争了——哦,还有法律。议事会决定对埃西提亚提出谋杀诉讼。伊利安在心底冷笑,目光瞥向礼堂角落的那个监察警员,在他身边四个维尔塔斯的警卫严阵以待——这算是谁监察谁呢?他的同事此刻躺在维尔塔斯的私人医院里,刚做完“受到警卫韦德·维尔塔斯袭击重伤”的口供,保住了一条小命。
这场闹剧的全部意义,大概只是给皇帝的宣战提供了一个“正义”的理由。伊利安这样想着,目光扫过礼堂,却忽地凝住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稿子念到了什么地方。
那是……
他愣了一秒,猛地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随便从结尾段找了句话匆匆念完,叫焚化师上场,拧着眉头刚走下台,莱恩却先靠了过来:“有一位女士想和你‘私下聊聊’。她自称皇帝的特使,名字是阿比盖尔·斯派克。”
三个人走进休息室,两位贵族坐下,混血警卫反锁住休息室的门。
“不介意吧?”阿比盖尔抽出一支香烟。
伊利安摇了摇头。阿比盖尔如释重负地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节哀顺变。恭喜授勋。”
“……谢谢。”
阿比盖尔掸落烟灰:“你该开心一点,勋爵阁下。有人会为令尊的不幸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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