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2（1/2）

“准备好了吗？”

科林·斯科特笑了，皱纹从眼角散开，像是一道道沟渠，将很久前的一抹明亮引入那双深湖般的眼睛。

“我已经准备太久了。”他说，悬在发射键上的手指终于按下去。

“……从今日起，帝国将在诸位携手下，走向一个崭新的、和平的、辉煌的时代！让我们共同为之举杯吧，为了帝国的未来——”

基利威尔举起香槟杯，白鸽回旋的光翼下，宴会厅中爆发出浪潮般的掌声与欢呼。

莱恩靠在角落里，手中杯子空空。他脸上倒没多少醉态，只是眼睛有些发红，阴鸷地盯着皇帝身旁的男人。

“……皇室婚礼……指日可待……”

零星的几个词语飘进亚种的耳朵，他咳了声，喉咙里辛辣的酒气冲上来，呛得满嘴都是苦味。

聚光灯下，皇帝和他的未婚夫手挽着手，上百只摄像头围着他们飞来飞去，像是追逐花朵的群蜂。一想到这一幕即将被大街小巷的全息投影、高清屏幕复制成百上千份，并占据起码一周的版面头条，莱恩就很有点掏枪的冲动。

当秘书官行色匆匆地穿过人群，打断基利威尔的又一段即兴演讲时，莱恩甚至有点高兴，因为伊利安从皇帝身上终于转开了目光。

他没觉得会出什么大事，然而这段插曲并没有立刻结束。秘书官和皇帝还在低声交谈，有人的口袋开始振动、发亮，越来越多人掏出光卡，某种沉默的紧张自人群中蔓延开，直到皇帝再一次打开麦克风。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诸位，”基利威尔沉声道，“非常遗憾，我必须告知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就在刚刚，风琴座μ系、长舟座α系、羽蛇座η系等多地遭到武装暴恐袭击，一个自称‘人民行动会’的组织已宣布对此负责……”

摄像头蜂拥群聚，冲向这巨大悲痛的意外之喜。聚光灯下，皇帝钴蓝眼瞳中一抹泪光放大千百倍，出现在星河般无以计数的直播屏幕上。

“……在诸位济济一堂、共襄盛举的时候，却有人以如此野蛮恐怖的屠杀行径，阻碍和平的到来。这种行为不仅仅是犯罪，更是对帝国和平统一的巨大伤害，是邪恶对正义、残暴对善良的战争！”

皇帝神情坚决勇毅，充满悲痛与必胜的战意。那滴眼泪滑过他俊美无瑕的脸庞，像一条点着的引信，轻而易举地将人们的震惊与恐惧点燃成了复仇的烈焰。

演技真好。莱恩举起空酒杯，遮住一抹讥笑，某种沸腾的热火却无可抑制地从眼瞳深处烧了起来。

即便不想承认，即便清楚其中作秀的成分，他仍被皇帝的演说所煽动——或者说，被那个关于战争的念头本身。

他望向盘旋的白鸽，脑海中却开始勾勒战舰的流线，假想敌人的战阵，计划布局、设伏、突进……他的眼神亮如烈火，嘴角上扬，因幻想中的杀戮而血脉偾张，光弹如同大雨在假想的战场上倾泻，好像一切桎梏、一切囚锁都将被摧枯拉朽般拆个粉碎。

“……以无辜殉难者之名，以帝国之名，我们必须紧紧团结在一起，绝不姑息、绝不容忍、绝不停止地战斗下去！”

皇帝话音一落，掌声雷鸣般轰然响起。“为了帝国！”有人喊道，很快呼声便连成了一片激动人心的汪洋。漩涡中心，基利威尔高高举起右手，犹如举着一只呼唤风暴的号角。伊利安站在皇帝身侧稍后的位置，却显得与激动的人群十分遥远。他垂着眼睛，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莱恩回过神来，遥遥的，伊利安冰封般的神情撞进他眼中。

他呼吸一窒，眼中的炽热冷下来，凝固成一片死寂。

本应为持续六年的贵族内战画上句点的“四九和平条约”最终在满溢的战意中草草签下，几乎没能为两场同样旷日持久、却又截然不同的战争划出分界。

当然，在最初的时候，没人预料到这一点。

紧急议事会和绝大多数贵族要员们一致相信，几个殖民星球上一时的混乱并不值得担忧，真正的问题藏在背后：社会底端的贫民怎么会组成一个如此规模、如此破坏性的团体，仿佛沙聚成塔——这显然不是“沙子”们自己能干成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沙子不是威胁，堆沙子的手才是。

因此，当镇压暴乱的联合部队一上来就遭遇惨败，被“沙子”打得溃不成军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做战情分析的总参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赫里蒂奇靠在椅子里，手指捏着袖口的一枚扣子转个不停。她盯着它，好像那亮闪闪的小玩意里包含着宇宙真理似的。

她刚调进来，本来也没有说话的份，更何况，眼下又有什么可说呢？这场失败如此突如其来，现在想想，却也注定得很。

派出去的舰队被叫作“联合部队”，其实更像是“西拼东凑出的四不像”，主力组成全是各贵族手里最破烂的老旧战舰和随便拼凑起来的便宜新兵。毕竟刚打完内战，谁也不想把耗损严重的嫡系部队拿去给别人平叛，哪怕是凑起这点船、这点人，也在议事会里踢了好一阵子皮球。戍卫军名义上拥有队伍的指挥权——皇室刚赢了一场大战，正是搞权利集中的时候，怎么可能把一支军队的控制权拱手送人。然而“为了帝国”这种口号喊喊也就算了，真要人做，是做不到的。

至少这支“联合部队”做不到。

会议室中央的投影正在播放战况回顾，一片斑斓的环状星云不断放大，最后定格在边缘暗红色的尘埃环处，这是参谋们数据分析后确定的风琴座叛军埋伏点。

也是帝国联合部队的第一次惨败之处。

现在回看，参谋们能讲出联合部队犯下的一百条错误，像什么过于轻敌，首尾调度失控，侦查不利，命令没有贯彻之类之类……但说到底，他们不肯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民行动会”并不是贵族以为的一团散沙。

暴徒们的行动狡猾而残忍。他们用一队老式矿船作为诱饵，主力则埋伏在星云的掩映中——说是主力，其实也都是老旧型号的战舰，但经过一系列极度危险的黑市改造后，瞬间集中的火力仍径直击穿了联合部队中最先进的一艘战舰，将因追击而阵型拉长的整支舰队撕成了两截。

更糟糕的是，他们撕开的那条口子正好是指挥舰所在。

战舰爆炸的火光映在赫里蒂奇眼瞳中。她眨了眨眼，避开那过于刺目的一点光芒。

这一击太精准、太致命了。联合部队本来就组织混乱，失去指挥舰后，最大的可能便是分崩离析，被叛军一举吞没。如果不是运气好得过分，那就是这伙“底层暴民”的战术策划干得着实漂亮。

赫里蒂奇没说出来，但她相信是后者。这种斩首战术的作战风格实在太熟悉了，很久之前，玛丽号最出色的突击手就喜欢玩这套。她曾派他去做什么“技术指导”，那地方就在风琴座，离这片星云……好像也不太远。

她攥紧那颗水晶袖扣。

他们知道吗？知道多少？

“这里，这是他们犯下的最大错误。”一个参谋忽然开口。

投影里，乱了阵脚的前锋部队已经被叛军的飞船绞进了星云里，联合部队的另一部分在短暂的犹豫和混乱后重新集结，却是向相反的方向退去。

“如果这时候内外对向冲击包围处正交面，帕克斯的前锋部队也不至于全部牺牲……”

“临时指挥官是苏珊娜·恩奎塔。”另一个参谋说，语调凉凉的，带着某种讥嘲的恶意，“她和帕克斯合不来也很正常嘛。”

在刚刚结束的内战里，恩奎塔和帕克斯之间确实有一笔算不清的烂账。有人低声笑起来，还有人说什么“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去对付叛军，还是对付帕克斯的”。

赫里蒂奇以为这又是句刻薄话，可很快有人响应：“不错，因为一点私人恩怨置帝国利益于不顾，和那些暴徒又有什么分别！”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认真的——认真地觉得这是恩奎塔对帝国不满的表示，并进而怀疑曾经的“革命党”和“人民行动会”中间会不会有点不清不楚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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