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3(1/2)
莱恩刚从内部消息里的牺牲者名单里看到那个名字,伊利安的通讯请求就响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投影闪了闪,显出伊利安神情凝重的脸:“莱恩…… ”
他抢先一步打断他:“我看到了。”
“……他牺牲得很英勇。你不要太难过。”
“英勇?”一阵毫无缘由的刺痛冲上莱恩头顶,他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利嘶哑,“哈!这和英勇一点关系也没有。拉夏死了,死在一场愚蠢的、和他毫无关系的战争里,死在你们——”
他戛然而止,过了片刻,才重新以平静语调继续:“我是说,这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可难过的。”
是的,他不难过。莱恩不觉得自己在说谎。愤怒,也许有,但绝不难过——死亡和失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从亲手埋葬自己的母亲开始,莱恩就学会了这一点。很久之前的玛丽号上,海盗们会聚在酒吧,用死者的名字祝酒——很多时候一桩生意的代价是接连不断吼出的名字和一杯接一杯的烈酒,直到天亮,那些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一切就都随着酒精被活着的人遗忘。军队里不时兴这种事,这儿的人不需要酒就可以把很多事抛诸脑后。莱恩本以为自己已经和这些“上等人”在一块儿待了足够久,可现在他只想要他妈的一箱“裂变”,如果那能够让他忘记最后一次见面时拉夏疯狂的笑容,忘记那场小小的冲突,忘记此刻感到的疼痛,像一根刺埋在胸口。
“就……这样吧。”他说,想结束这场对话,好开瓶酒。可伊利安不放过他。
“莱恩……”投影里的男人慢慢地说,“我很抱歉。”
他又有点想笑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道什么歉呢?这不是你的错,莱恩想,他应该这样说,可不知怎的就是张不开口。他想就这样挂掉通讯,可伊利安看着他,灰眼睛像是安慰又像是悲伤。
“他说过他想死在战场上,死在他的小鸽子里。”长久的沉默后,莱恩忽然说,“差不多是这种话吧,就在我们争吵之前——妈的,我连我们在吵什么都不记得。他说他想要死,然后我和他吵架。操。”
“操。”他重复了一遍,脱力般向后靠进椅子里,仰起头,抬手按在脸上。
遥远星空的另一端,压抑的、断续的喘息声自寂静的房间内回荡开。伊利安面对投影,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又过了很久,他才再一次开口。
“来盖亚一趟吧,莱恩。虽然也许不会有葬礼,但至少……我们可以见见赫里蒂奇。”
至少,我可以见见你。
又过了很久,投影中红发的男人疲惫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赫里蒂奇的住处见到了她。
的确没有葬礼。牺牲的人太多,何况也找不回尸体。戍卫军为牺牲的军官举办了一次集体哀悼,皇帝甚至也去待了十几分钟,还发表了一番既不乏悲恸又激励人心的演说。但赫里蒂奇没去那儿。
“人太多了。”赫里蒂奇说,“拉夏不喜欢那种场合。”
她陷在一张双人沙发的阴影里,神色平静,除了有些悒然,看起来并不太糟。屋里的一切都和原来没什么两样,拉夏的背心还扔在衣架上,两套拟真驾驶舱也维持着半开的样子,里面还有打到一半的对战没有结束——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了。一副备用的连体义肢斜靠在赫里蒂奇旁边的座位上,乍一看几乎像个人倚在那儿,懒洋洋的,坐也没个坐像。
它的姿态让莱恩多看了两眼这具义体。它很新,是最近流行的仿生强化结构,火力性能与优雅外表一样出众。赫里蒂奇喜欢给她的男朋友更新换代。只是莱恩还记得很早以前拉夏的机械义体,活像巨大昆虫的机械爪、口径吓人的动能炮、多功能的连接插口……那些东西绝谈不上好看,但它们曾是拉夏。
也许那才是拉夏。
这念头让莱恩胃里一阵痉挛,忽然,他对眼前这具漂亮玩意几乎生出某种憎恨来,好像是它将拉夏偷走,再也不还回来。
“你还留着他原来的义体吗,老大?”莱恩忽然问,“那些张牙舞爪的大家伙,有一次还把刚来的小孩吓哭了。”
“……我们搬过家。”赫里蒂奇说,心不在焉地转开眼,目光瞥过那具几乎崭新的义体时猛地一颤。她的神色依旧克制,眼中的平静却在那一瞬间失控地破碎开,尖锐的疼痛暴露出来,像是难以忍受、又像是无法自拔。
她安静了片刻,说:“这是我现在仅有的了。”
莱恩喉咙发堵。他吞回了自己刚刚的问题,犬齿深深陷进嘴唇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拉夏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老大。这场仗还没打完。下一次调动,我会去风琴座,无论对面是谁——我发誓,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他声音轻柔,是安慰的语调,每个字里却都透出血腥气来。
赫里蒂奇抬眼,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他们?你一点也没了解过那些‘人民行动会’的人,是吧。”
莱恩张了张嘴,忽然卡住了。
他的确没拿那些所谓的暴乱分子当回事,更没关注调查点什么——噩耗来得如此突兀,他甚至连军方内部的总结报告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连刚刚,他说着要将对方赶尽杀绝的话时,仍然不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
直到赫里蒂奇说出这话来。他才后颈发凉,脊背一下子绷紧了。
“铁害虫”拉夏面对剿匪的帝国军队尚且游刃有余,怎么会死在一群无知游民手里?而战役发生的地点又为什么刚好在风琴座边境——一个他去过太多次的地方,为了还海巫欠下的人情。他还记得那些年轻亚种的灼热目光,他教会了他们如何驶入星空、如何将心中的愤怒化为撕碎世界的炮火、如何战斗到最后一刻……
所有的一切,不曾想过的问题、没有联系起的细节、从未考虑的可能——赫里蒂奇看着那片星云时想到的东西,此时此刻终于也冲进了莱恩的脑海。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莱恩?”伊利安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赫里蒂奇:“上校?”
后者低下头,拧开一个透明的糖果罐,剥出一颗糖块,塞进嘴里。
一时间,只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赫里蒂奇去拿第四块糖的时候,莱恩沙哑地开口:“我会去风琴座。我说过了,无论对面是谁——”
无论是哪个他认得的亚种、教过飞行技术的孩子、一块喝过酒的伙计——他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却可以看到一张张脸孔,他们从记忆深处浮起来,像是逆行的流星,最后全都变成一片火光。
他闭了闭眼睛:“——我会把事情做对的。”
咀嚼声停下来。
“这和对错没关系,莱恩。拉夏……他不是为了什么见鬼的“正确”送命的,也不是因为什么‘人民会’——就算不是这一次,总有下一次。”
“是战争。”伊利安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像一片碎掉的雪花,落在莱恩的神经上,却猛烈地燃烧起来。
“是,你们说得都对。这些操蛋的战争没什么对错——可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我只知道,有人死了,就得有人偿还!”
赫里蒂奇摇头:“莱恩……”
“这不是为了你,老大。我必须去——这是我要偿还的债。”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对话,莱恩匆匆起身,伊利安犹豫片刻,向赫里蒂奇歉意笑笑,也跟了上去。
门外,威廉姆斯·莱伯特拿着一束白色玫瑰,脸色几乎和玫瑰一样苍白:“哀悼会上没看到赫里蒂奇上校,我就过来看看。”
伊利安微微皱眉:“哀悼会?你——”
“我的部下。”威廉简单地说,“我至少有责任为他们默哀一下——赫里蒂奇上校。”
他欠身,行了个非常正式的礼节:“拉夏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军人,如果可以,我绝不希望看到他的离去——我为您的损失感到极为抱歉,请您节哀顺变。”
赫里蒂奇接过那束玫瑰:“谢谢,阁下,您也节哀。进来喝杯茶吧。”
“不了,我还有些事情——”威廉姆斯咳了两声,眼神显得有些深暗,“接下来,恐怕我们都会很忙。”
“是的。”莱恩低声喃喃,金眼睛中闪烁着同样幽暗的火。
他们预料的一点不错。
每一天都有新的殖民地叛乱消息登报,像是绵延不绝的野火烧遍了所有的贵族辖区。这下子,终于没人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脸孔,面对这场由亚种、外星裔、混血等非人之人掀起的浪潮,往日各怀鬼胎的贵族们难得地达成了一致:无论如何,帝国的权柄不容许卑劣之种篡夺。
无数决议、命令与通告自上而下层层发布,庞大的国家机器再次开始隆隆运转。士兵们假期结束,战舰集结,空港里来来往往的运输船上全涂着军需的标志,将足以焚毁星球的弹药装备送往整个帝国,皇室戍卫军的精锐也尽数派出,驶向战火深处去搜寻叛军组织的统帅。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