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画家(1/2)
——我还真没见过能把自己饿昏过去的姑娘。
12年的时候,我在一家24小时超市里打工,专门做夜班的。自从以前和我一起看店的老徐回老家以后,就变成我一个人守夜了。估计是老板觉得这样不安全,一方面是怕有抢劫啥的,另一方面(我觉得是最主要的)怕我一个人在这儿干活不老实,监守自盗。老板他当然不能这么当面怀疑我人格,尽管我认为他怀疑得相当有理由,毕竟我是有前科的人,在局子里呆过一阵子,然而什么理由他是不听的,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打劫偷窃强*奸都是一样的。反正结果就是他另找了一个人跟我守夜。
原以为老板肯定找个跟老徐一样的彪形大汉,吼一嗓子能吓死个人的那种。当我看到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时,我立马朝老板坏笑了一个。老板还挺严肃地瞪我一眼:“哎哎,这位是小颜……小颜,这位是小葛,在我们店干了很久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
私下里我找到老板。不管怎么说叫个二十多岁的小丫头通宵干夜班都不太道德,这哪是为安全着想?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安全好么?老板却说他也没办法,一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愿意干夜班的,二来人家小姑娘自己要求的,说是白天有事来不了。
“能有啥事?有事还不是有你扛着?……这样你晚上也不会寂寞了……”老板拍着我的肩说着。我感觉他肯定在暗示些什么。他特么就是想找个人盯我!
老板既然决定了,就这么干吧。
头几个晚上都没啥事,无非是整理整理货架,从仓库补货,来客人了就收银。深夜一般人少,再加上我们这店的地段有点偏,所以晚上还挺清闲的。小颜干得很认真,我们一晚上也没说上几句话,不过每次她用梯子时我都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好像老是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说话声很轻,走路声很轻,站着不动也仿佛摇摇欲坠。平时只知道低头干活,动作不快却有条不紊。没啥活干她也不闲着,拿着抹布把所有标签都擦一遍。
过了大概一个月吧,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凌晨4点多吧,还有两个小时就可以交接班了,我发现小颜不见了,四处找也找不到。到了后门看到后门敞开着,外边正下着倾盆大雨。我赶紧拿了钥匙往外找,才走没几步就看见那小姑娘趴在泥水里。
我把她抱回店,掂量着这姑娘可真轻得可怕。让她在员工休息室上的沙发上躺着,把毛巾啊衣服啊全给她裹上。掏出手机琢磨着要不要打个120,姑娘居然立马爬起来夺我的手机。
“你醒了啊?怎么回事?还以为你死了呢!”我收起手机。
“别……别打电话……”小颜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看起来快哭了。
“你先告诉我外边下大雨你还往外跑干嘛?”
小颜低头不语。
“我看你身子太虚,家里人不照顾照顾你么?”
“……”
“体力不行就别勉强干了,受这份罪干啥?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心想要是能把她劝走了,老板的盯梢计划就会落空了。虽然我并没有偷过店里的一分一毫,但就是讨厌被人盯着。老徐晚上只知道睡觉,我还挺自由的,偏偏这丫头来了以后 ,我老感觉束手束脚的。
“这样吧,我给老板去个电话,跟他说你休息一阵子吧。”刚掏出手机,小颜又扑过来,这次使劲过大了,一下子摔在地上,只听着骨骼撞击地面的闷响。
我吓一跳,再不敢打了,把小颜重新扶上沙发。
“大哥你行行好吧,老板要是再不要我干了,我就真要死了。”姑娘拉着我不松手。
“行行,你消停会儿,躺着,躺着!”
“只要你别告诉老板,你想怎样都……”
“哎哎哎,一说就偏了……”听她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赶紧退出了房间,“你歇会儿,我打点热水给你喝。”
等我回来的时候,小颜已经睡了。我还以为她会趁我不在把湿衣服换下来呢,结果她还穿着她那件湿哒哒的衣服睡着。
我推了推她。这时候不能让她睡,这么睡了非感冒不可。
我把热水递给她,让她放手里暖着。又撕开了一袋饼干给她,当时我就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对了。等她一口气把那一大袋粗粮饼干全啃掉以后,就换我看她眼神不对了。
我还真没见过能把自己饿昏过去的姑娘。
歇了会儿气(主要让她多喝点水,别噎着了),我又试探着问:“是不是家人不在身边啊?”
“嗯。”
“白天是不是还上学啊,所以才特别上夜班?”
“嗯。”
“在哪儿念书啊?”
“甫上。”
“哎呦,美院啊?听说那所学校特别难进,课业负担也很重……上学还打工啊?家里不供你?”
姑娘不说话了,我也能理解,学艺术的有几个是不跟家里闹翻的?跟父母的博弈,赢了就有经济援助,输了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猜她输得血本无归了。
“算了,你为什么下大雨还往外跑啊?急着干啥去啊也不跟我说一声,给你把伞你再出去啊。”
“太慌了,一时忘了……不过反正也来不及了……”小颜幽幽地叹口气,眼神呆呆的丢了魂似的。
我没继续问了,别人的难处问了如果自己帮不上忙也是白白添堵。只是告诉她以后别饿着了,想吃东西跟我说。她笑了笑没回应,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发现外衣口袋里多了5块钱。
后来她有两天没来上班,我估计还是感冒了。她不在的两天我又恢复了久违的自由,但脑海她憔悴的模样总挥之不去。她那个德行,会死的吧?就算不是现在,我也强烈怀疑她有一天会死在哪间小公寓里没人知道,直到腐烂的味道把邻居惹毛,一打开门就上了转天的新闻早报,然后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再不会有人提起。
这让我想起一部日本电影《无人知晓》,从出生到死亡都没人知道,无人关心的孩子。毕竟,和自己无关的生命都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她对我来说也应当是无关紧要的,我找不出理由来在意她。
结果就是,我提着一兜吃的拿着老板给的地址四处问。
都什么时代了那姑娘没手机是真的吗?就一张从简历上抄下来地址我都不信能找着她。
确实她那个地址不对劲,建国道与红星路交口,友谊商场对过负一层。友谊商场对过根本就没有负一层好么?!!住地下啊!姑娘你是人是鬼?!
败兴而归以后,转天小颜就上班来了,我堵着她问她那个地址怎么回事。她乐坏了,说那地方我要是能找到我也不用在这儿干活了。作为补偿吧,她周六领我去了她家。
我看见她家入口我就彻底没话说了。把井盖掀开,顺着梯子往下爬,打着手电筒七拐八拐,到了一片开阔地。怎么开阔法我给你形容:本来我们是沿着下水道两侧的狭长小路走的,中间是恶臭的污水,走到尽头就豁然开朗。那是如果不亲自来看就绝对无法想象的巨大地下空间,目测有一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吧。楼梯层层叠叠,就是那种最简易的钢铁楼梯,延伸着也不知道通向哪儿。小颜说往上走就是友谊商场,当然门是封着的,往下走直接走进水里了。周围很黑,小颜打开她最大功率的手电,才稍稍看出些结构。污水潮湿的霉味和浓浓的铁锈味,阴森冰冷的钢结构,有种后现代的工业颓废风格,恍若进入了什么异世界。
所以小颜成天进进出出的是这种地方?
踩着两座楼梯中间搭着的木板走到对面。木板就两脚宽,踩上去还摇摇晃晃的,两侧就是浓黑的深渊。我们俩谁也没敢说句话,但光是呼吸声都有回音啊!再加上不知何处刮起来的微风穿过楼梯夹缝而产生哭泣般的呜呜声,我一汉子快吓尿了。
小颜走得轻车熟路,我在后面默默跟着。穿过那个吓死人的“大厅”以后,总算走在了比较正常的道路上。地上开始出现人类社会的瓷砖……
再往前走,那扇沉重的已褪色的木门一推开,我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上世纪90年代初,为了响应党的号召,这座城市曾经掀起了一股城镇大建设之风。这个未完工的地铁站就算是当时的遗留物吧。两侧的铁轨,中央的站台,和只有一半的电梯。我们刚刚就是从一侧铁轨的消防通道进来的。这个站台被收拾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能看得出有人在这里住而已。令我惊讶的是她所说的美院学生竟然是真的,本以为她会多少保留些随便编个学校哄我。结果这堆成山一样的画作却让我深切的明白是我之前小觑了这个女子。她是真的在画画,特别认真的那种。
这里当然是没水没电,不过小颜说她自己从友谊商场那边偷偷接了跟电线来,天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反正就是可以开灯,只要别下雨就行。
之前她之所以那么慌慌张张往外跑也是因为下雨,倒不是电的事,电线她每次临出门都会好好断掉,所以一般不会漏电。这里唯一(她觉得唯一)的不好就是一下雨就会积水,一积水她的画就全泡汤了。
她拖出几张被泡完再晾干的画给我看,果然全花了,但是那种浓墨重彩的奔放仍然看得出它原本的斑斓。
“多可惜啊。”我说,翻看着她的一张张皱巴巴的画。我不懂艺术,但看得出每一副都相当精彩,放到杂志上也绝对不会违和。
“你就光画?没想着投稿啥的试试?”
“没那么简单的,这行猫腻太多,不是画得好就万事大吉的。”她一边从她乱糟糟的一堆里翻着一边说。
“给!”
一样东西飞过来,我接住。
“雪碧?你还有钱买雪碧?”
“不是买的,友谊商场门口那个卖水的老大爷心眼特好,那天天热给我的。”
我打开喝了一口:“你不会就一罐吧?”
“我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对牙不好,老大爷好心送我我又不好推辞。”
“你一直住在这儿?”
“住了三个多月了,为了找个好地方住,我把城市历史都好好研究了一遍。”
“住这儿真的好吗?”
“挺好的啊,又没有房租,水电全免,就是稍微麻烦点……地方大啊,你看,不然我的画也没地方搁。
小颜的生活环境确实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苛刻。换句话说,我当初只猜对了一半。她要是一个人死在这里,恐怕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了,连上新闻的机会都没有。
此外,她绝口不提家里的事,我想这几乎可以说是断绝关系了吧。为了画画做到这一步我也说不好到底是是值不值得,只要她还开心还能好好活下去应该也可以吧。我没有资格指责她的生活方式,说到底我也是社会底层的人,无能为力的。不管怎么说,看着她画画认真充满朝气的样子,与在店里那个无精打采的女孩判若两人,我还是很希望她就这么继续画下去。世界上有的是被饭菜喂养的人,却少有被理想喂养的人。
后来我来得多了,也会自备手电筒,纯净水,外加一大兜的吃的。
小颜不会照顾自己是真的,就像她能把自己活活饿晕一样,她完全不知道怎么烹饪,怎么吃药,何时睡觉。我后来就只买泡面给她,因为她就会泡面。正常的饭菜我拿保温饭盒送给她让她直接吃,反正她这儿也没有烹饪器具。我来这儿帮她做饭的话自备东西太多,折腾不起,另外她这儿动不动停电我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小颜从没跟我道过谢,我也不用她道谢。每次看到她画到high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睛我就足够了,被治愈的感觉啊。慢慢地,我也想起来过去也曾经喜欢写写文字,还傻不拉几地以为自己要当作家,要出书。后来进了一次监狱,我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老板旁敲侧击地问我小颜咋样,我说她干活很努力,你应该给她涨工资。老板说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她人怎么样。我说挺有个性的,不是平常的女孩。
哼,本来还想让人家盯我,现在倒换成我盯着人家了。就算我时常盯着,她也时不时饿晕自己。
我说你就这么喜欢饿自己么?她说,饥饿是有必要的,肉体的痛苦可以帮我分散些注意力。
我问注意力不集中什么时候还成好事了?
她说,虽然很难解释,但是注意力分散确实容易帮我找灵感,画画不在于画什么东西,而是找一种感觉,感觉到了,画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画的内容只是为了传达情绪的载体罢了。
我说我听不懂。
她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写作也是一样,写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表达的心情。”
我没回应她,只是把橘子剥好皮,放在她手心。
“你为什么往我衣袋里塞钱?我给你钱还差不多,你个穷得快饿死的主儿。”我又剥好一个橘子放在她跟前的小桌上。
“因为你没理由照顾我啊,你帮我的这些事可不是一声谢谢就能了事的。”
“什么叫没理由,我一个男人照顾女人不是挺正常的。”
“一点都不正常。为什么你要照顾我呢?凭什么男人就要照顾女人呢?”
“正常来说就是这样吧,就好像男人娶媳妇要准备好房子车子一样。”
她叹口气,一副吐槽无力的样子:“所以你觉得那是正确的吗?”
“大家都那么说……习俗嘛,自古以来的……”
“那我告诉你那根本不对。让我猜猜,你肯定是那种觉得沉船的时候女人和小孩应该先走的那种人吧。”
“难道不是吗?男人应该承担起照顾女人小孩的责任啊。”
“那你问过女生的意见吗?”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她突然凑近,“我特么用你照顾?!”
我懵了,她却肆意大笑起来。
我突然想起能在这种地方长住的女生是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维来揣测的,她柔弱的外表总是让我忘记她与众不同的本质。
“女生凭什么要男人照顾?”她笑够了以后说,“虽然侠义精神算是男权社会下的一个较为积极的产物,但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是对女性权益的践踏,仍然是性别歧视的变种。”
“那英国绅士……”我争辩道。
“越是性别歧视严重的地方,这种近乎家长式的照顾就越严重,英国绅士精神也是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那时候女性还被当做私有资产呢。”
“侠义精神本身也许是比较容易被社会接受,但它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它给了女性为自己推卸责任的借口,让女性有了自甘堕落的倾向。”
“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不努力奋斗也没关系,嫁个有钱的男人照顾我就好了。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相夫教子就是社会对我的全部期待了,所以结了婚我就不要再工作了。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遇到危险,男朋友必须挡在我面前保护我,不然就是男的太怂……这些话你听的够多了吧?”
“难道咱俩遇到危险了,我还能躲你身后不成?”我哭笑不得。
“如果你怕的话,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她坚定地盯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这么说着。那一瞬间,我觉得她一米六的身影看起来竟然真的十分可靠。
从不打算依赖男人一分一毫的女孩子,饿死也要坚持自己道路的独立画家。她不是任性,她有的是韧性。这种坚韧,让我敬佩又心疼。
但是你知道吗?我照顾你并不是出于侠义精神。
其实,你偶尔依赖一下我也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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