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牝鸡司晨（1）（1/2）

自打接到天子崩逝的消息后，征蜀大军奉命撤回，大将军高肇【1】一身衰服，朝夕悲泣，一直哭到洛阳城下，哭声终于停息。谁都知道他不是在仅仅为天子哭丧，更确切的说，他在为自己哭丧。

太子元诩在众朝臣的扶持下已经服衮冕，进玺绶，于太极殿登基为帝。彼时高肇刚踏入太极殿，一抬头，一张遍布泪痕的脸苍白如纸，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望向御座上那个哭得虚脱的儿皇帝。

先帝元恪的梓宫静静地停放在大殿中央，两旁举孝的朝臣亲王皆神情肃穆，却瞧不出半分哀戚，数十双眼睛冷冰冰地望向他。

谁也说不出高肇当时那副样子有多孤立无援，只是若干年后曾参与这次政变的内侍刘腾跟养子偶然提起，才啧啧道：“高肇那两只眼睛，就如烛火般，呼地一吹就只剩一缕残烟了。”

元恪笃信佛法，驾崩之后自然免不了从洛阳各大佛寺内请来众多沙门超度他的亡魂。

清河王元怿步履匆匆赶到崇训宫前时，宫门外坐着乌压压的一众黑衣沙门，诵经声如蝇虫嗡鸣，香火味儿浓重扑鼻，元怿忍不住皱眉，以袖掩鼻步入崇训宫。

静悄悄的宫内仿若无人，一阵木鱼的轻敲声如水滴岩石，幽幽荡荡回落在殿内。

元怿朝内殿走了几步，胡萱仪素白的身影正立在鎏金佛像前，身边的婢女绿衣朝元怿轻轻做了个礼，便不再出声。片刻后那只纤纤玉手终于放下手中的木槌，转过身，眼睫如蝶翼轻启，眸底如平静的湖水。

元怿一怔，作揖行礼道：“太妃，高阳王【2】与领军于忠埋伏在舍人省下的十几名壮士，已成功将贼臣高肇擒获。按您的意思，向天下昭告他的罪行，只是不等行刑，高肇便已咬舌自尽。”

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将木鱼上无意沾染的尘埃拂去，悠悠问道：“自尽？那还真是太便宜他了。”元怿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轻笑传来，“也好。不知高肇自尽，太后又作何感想？”语罢便朝绿衣一挥袖，绿衣当即会意，命人摆驾含章殿。

太后高英为高肇侄女，先帝元恪在时，便是因为有她的支持，才对高肇无比宠信，以至于外戚势力一时间壮大，高肇也因此权倾朝野。高英为后之时嚣张跋扈，泼辣作风令元恪有时也束手无策。高后善妒的脾气人人皆知，这也是为什么元恪膝下仅存元诩一子的重要原因。

清河王元怿尤其厌恶高肇等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恃宠擅权，逼反京兆王元愉，进谗杀害皇叔元勰，就连他也数次险些遭祸，而且元恪第一任皇后于氏、皇长子的死也与高肇高英等人有着不可推脱的关系。有生之年，竟然能见高肇惨死，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意气风发的元怿秉承报仇的理念跟随太妃胡萱仪来到含章殿时，太后高英正端坐在凤榻之上，威眸似剑，眼眶微红，面带怒意地瞪向来人。然而偌大的含章殿内却只有她一人，面对越来越多进入殿内的来人，不免显出势单力薄的无助。

高英自知此刻已形同孤军奋战，仍挺直腰杆厉声冲胡萱仪呵斥：“本宫乃先帝亲册皇后，你不过一介小小贵嫔，形同鸦雀，安能与凤驾抗尊？”

“臣妾自然不敢冒犯凤驾。”胡萱仪莞尔一笑，“只是此刻眼前之人，不过是戴罪之身，岂能与凤驾相提并论？”

“胡言乱语！”高英怒喝道，“宿卫幢主【3】何在？给本宫拿下这些以下犯上的东西！”

声音在殿内回荡半晌，人群之中的铠甲也不曾有分毫动作。高英正惊愕不语，却见胡萱仪微微一回袖，朝她冷笑一声，数十宿卫军便持剑将她包围。

“正始四年，你伙同贼臣高肇毒害于皇后，你可认罪？”

胡萱仪冷冰冰的话落地后，高英神色一变，眼前数十双眼睛也冷冰冰地望向她，她咬牙道：“胡说！胡贵嫔，你可知污蔑皇后是何罪行！”

“你以为销毁罪证、杀害证人便可高枕无忧么？”胡萱仪抬眉道，“于皇后之子元昌三岁大病，你与高肇授意御医王显怠慢医治，以至于皇长子最终夭折襁褓。你还不认罪？”

高英握紧拳头，一丝寒意阴测测地从窗外吹来，但她仍咬紧牙关，脸色苍白，嘴里嘟囔着：“胡说，胡说……”但眼睛却怎么也不敢抬起去看面前诸位皇族亲王的表情。

“那你可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你曾在含章殿内诞下一个小皇子……”

高英愕然抬起头，瞪大的双眼像是风雨里飘摇的孤灯，落入眼帘的是胡萱仪朱唇之上的一抹嫣红，像极了那个孩子幼嫩的脖颈上那道血痕。

“我记得当时的雨下得可大了，雷雨交加，几乎把那个孩子落地的哭声都给遮掩住了。”胡萱仪柳眉轻皱，故作惋惜，嘴角的笑意却没敛尽，“那应该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吧，长得应该很讨人喜欢，可你却怕‘子贵母死’的祖训，他才刚哭一声就被你亲手扼死了。高皇后，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也是大魏最名正言顺的太子，你活生生把他掐死后，还谎称诞下死胎，先帝竟然想也不想便信了你的鬼话。”

高英双手颤抖，耳畔传来那个孩子挣扎时发出的无力呜咽声，似铃声般幽幽回荡在她这些年的每一个深夜里。

“也是，你那时抱着那个‘死胎’，在先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倒还真让人分不出是为何而哭。”胡萱仪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更何况，人们都说，虎毒还不尚食子，哪会想到一个女人恶毒起来比猛虎还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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