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1/2)
所罗门从冰面上醒来。
黑暗中,漫天星辰闪烁,倒映在他平静如水的双眼中。
不……那并不是星星……是虫。
莹白蠕虫悬坠在溶洞顶端,像萤火虫一样,尾部亮起莹莹绿光。它们不断地分泌出细丝,层层叠叠如同繁复的幕帘,每一根细丝上都串联着一滴又一滴透明的黏液,猫眼石般柔和的清辉交相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唯有它们的光芒闪烁,像缀连着的眼泪,美得叫人心颤。
所罗门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一个逼仄的溶洞中,静谧,冰冷,干燥。呼出去的白雾迅速变成粉末落下,空气冷得留不住一点水分。衣料摩擦的声音被空洞的环境放大,又模模糊糊地消散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男孩打了个喷嚏,袖起手,吸吸鼻子。
“到这边来。”
老神官嘶哑的声音响起,不作多言,转身离去,拐杖在冰面敲下一声又一声回响。他是这里除开所罗门唯一的活人,也是离开的唯一可能,根本不必担心男孩不会跟上。所罗门也不怕,小跑着跟过去,脚步短促而轻快。
帘幕拂动,清冷的星芒倒映在冰层,上与下的界限不再分明。一老一小,一前一后,穿行在冰柱与冰柱之间,宛如踏着璀璨的星辰之河。
“那些虫子是什么?”
“织梦者,编织梦境的生物。”
“它们在这里吃什么?”
“死亡。”
洞穴豁然开朗,清亮的光辉映入眼帘。一座恢弘的冰柱支撑着挑高的穹隆,向上无限地延伸,延伸,仿佛参天巨木伸展躯干。无尽的织梦者织就了它繁茂的枝叶,晶莹剔透的蔓条垂垂相樛,轻轻摇曳,宛如一场盛大的梦境。
但是男孩并没有被这绮丽的景象迷惑,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帷幔,一直看到最高处,一道飞翔的身影在穹顶冰层中若影若现,透着股令人忌惮的威严。就在那一瞬间,男孩明白了,自己并非身处溶洞——
他在拉姆湖正下方。
那是……老酒鬼的醉言不期而至,那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一具腐烂的龙尸。
一位死亡的神明。
“风暴与生命的伯阿勒……?”男孩的声音带着细不可察的动摇,“你……弑神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巴兰仰望着龙尸,叹了口气,“还缺少一颗心脏。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但最终,还是需要一颗能让祂动起来的心脏。”
“我就是那颗心脏。”男孩明白了,“然后,有了心脏,你要做什么?”
巴兰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他拢了拢袍角,在冰柱边慢慢坐下来,老骨头发出噼啪的闷响。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佝偻着腰,皱缩着脸,动作僵硬而又迟缓。他和蔼地向所罗门招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稍稍聊上一会。
“我很喜欢你。”巴兰突兀地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人,年纪轻轻便可控制元素、使役魔神。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不会在我之下。”这是一种惜才之情,看见上等的原石忍不住去雕琢的冲动;但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令巴兰另眼相待。这孩子毕竟从以色列而来,和当年那个年轻人一样,是被神祇灌注了力量的棋子。真正令巴兰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一件甚至令他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最重要的是,你竟然不信仰你们的神。”
“……”
多么奇怪的孩子啊,明明是神的使徒,竟然背弃了他的主人?
许多细节里都披露着某种迹象,但奠定这种想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离开圣殿对所罗门而言等同于自戮。阿尔玛一直忧虑着男孩的身体,因为即使她能短暂地维持住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脆弱的肉体还是会崩溃的。那么,是什么让他不惜死亡的代价,也要逃离那个地方——?
“你怀疑祂、畏惧祂、远离祂,你已经洞悉了某些真相,却又无法言说——牧羊人守卫羊群,只为了吃肉啖血,那么神祇引导人类,为的又是什么?”似笑非笑,干瘪的嘴角透着无尽的嘲讽,“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知道。你就是为此而来的。” 浓痰滚动在喉咙里,巴兰狠狠地啐了一口,“和我一起,杀死那头该死的东西!”
“所以,你想用神杀死神?”所罗门问。
“你还记得冬祭的由来吗?”巴兰反问。
风暴之神伯阿勒统领诸神,但是死神摩特杀死了他,于是便有了从尼散月至提斯利月长达半年的干旱夏季。伯阿勒的妹妹兼妻子亚拿特,提着刀将死神摩特劈成了两半,用火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又让飞鸟将灰吃尽,于是伯阿勒复苏,湿润的冬春为大地带来生命与力量。
“故事诉说神明,既是对神明事迹的记述,同时也塑造了神明的位格。事实上,这个故事暗指伯阿勒与摩特共享一个神格,死去的伯阿勒即是摩特,而活着的摩特即是伯阿勒,四季更迭对应着这种转变。现在,还差一点,离我们的复仇只差最后一点。”
巴兰仰头,伸出手,遥遥对着那宏伟的龙尸,用力握紧。干枯的手像鸡爪子似的,薄薄的皮附着骨头,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死亡。藉由死神摩特,我将得到概念层面上最为纯粹的死亡。这份死亡将会经由我花了四百年修建的地下水系扩散,吞没戈兰高地全境五十万人。”巴兰笑了,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恐怖的平静。生命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除了达成目的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这五十万的祭品将进一步扩大死亡的概念,沿着雅尔穆克河奔腾而下,汇入约旦河水中——将以色列净化。”
仿佛一枚雪花轻盈落下,而后雪崩声势浩大!
男孩苍白着脸,颤抖起来。他似乎看见了那一幕,死神的铁蹄奔腾如滚滚雷云,死之洪流裹挟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倾覆。没有哭嚎,没有悲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死寂。那是涉及到世界本质的绝对概念,遇之即溃,触之即死——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到那时候,没有活人信仰的神,还会是神吗?”
“你疯了。”良久,所罗门轻叹。
“我清醒得很。”巴兰站起来,丢下拐杖,高举双臂,佝偻的背影竟透出了几分高大。狂热盈满了他的心,浑浊的眼中绽出一道精光。“我不计前嫌,把他们从神的手下拯救,这是何等的功绩,何等的仁慈!”
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之色,所罗门颤抖着向巴兰的后背探手,他的指间跳跃着白火,细碎的冰晶闪动在空气中。人类的躯体是脆弱的,只消稍稍一点,这名耄耋老者便会化作一尊冰塑,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但是男孩迟疑了。
迟疑令他错失了最后的机会,无数晶莹剔透的细丝缠绕在他身上,仿佛有生命般律动着收紧,绞进了他的咽喉。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哽咽,像傀儡一样被拖拽着吊上高空,血顺着丝线汩汩流下,将罗网染成了瑰丽的鲜红。
巴兰转身,忽然石化般愣在原地。
“爸爸……”阿尔玛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如同多年以前,一个跌倒的孩子哭泣着寻求安慰,“爸爸……”
“喇合……?”巴兰如梦初醒,猛地抓住她的手。丝线勒得更深了。织梦者吐出一层又一层细丝,薄薄的黏膜覆在她身上,皮肤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血肉来。“怎么会……我不是让你把他带来……?”
“可是,我才是您一开始准备的祭品,不是吗?”一个蛰伏了四百年的计划,怎么可能将最关键的祭品依托于偶然?如果不是所罗门更加珍贵,更加合适,父亲将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自己,这个事实令绝望涌上阿尔玛的心。苦涩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打在了老神官的心尖上。“您真的……这么恨我吗?”
老人嗡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
阿尔玛明白了,她忍着蚀骨的剧痛,忍着被融化的恐惧,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好似那样就能安下心来。“可是……爸爸……为了杀死一些人,却要牺牲另一些人……这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真的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吗……?”
“喇合,这是一场战争。”巴兰终于冷静下来,松开了手。阿尔玛睁大双眼,恐惧地抓紧他,抓得死死的,却还是无可挽回地慢慢滑脱。事已至此,巴兰不会动摇的。“战争就是如果不将对方屠杀殆尽,流尽最后一滴血,烧尽最后一缕灰,便永远无法结束的东西。我们的敌人是如此恐怖,一代又一代才华横溢的天才倒在反抗祂们的道路上,即便如此,人类依旧前赴后继地献出生命。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战争就是不惜一切!”
话语里潜藏着可怕的信息,但是阿尔玛已经没办法理解了。她好痛哇,痛得再也没有办法维持自我,一会儿变成丑陋的老妪,一会儿又变成银色的天马,没有一种形态能让她挣脱越来越密集的细网。
但是最后,她重新变成了人类,一个小小的孩子。
在父亲面前,谁又不是孩子呢?
爸爸……她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喉咙融化了,啊……爸爸……
织梦者将她织成了一个茧,阿尔玛渐渐融化在里面,融成一滩血水,那里没有疼痛,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美梦。直到某一个瞬间,茧忽然搏动了起来,像一颗炽热的心,怦咚,怦咚。
巴兰注视着茧逐渐升高,升向那闪烁的群星之间,被簇拥着拱向龙尸。他的心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冷硬如铁,但是直到此刻,它才真正死去了。
“这是正确的。”巴兰冷酷地宣判。
那一瞬间,群星璀璨。
同一时间,圣殿大祭司撒都正向王国元帅咆哮,让亚玛撒赶紧想办法把耶底底亚弄回来;利逊失去了一支队伍,带着残存的族人前往大马士革,一颗新星在北边的土地冉冉升起;南边下埃及的三王之争已经进入尾声,西阿蒙即将战胜他的兄弟,夺得底比斯的法老之位;上埃及的僧侣间却涌起暗潮,王女赫雀色被驱逐出了塔尼斯,尚不知道自己会成为风暴之眼的一名海盗;东方希巴之国的小女儿拜莱绮丝得到了神明的祝福,红宝石的冠冕被安置在她的额头之上……
诸神的棋子正按照各自命运的轨迹行走,并终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交汇。
而在基述的土地上,银发女巫最终变成了一颗心脏,在死神摩特的胸腔里跳动。巨龙睁开空洞的双眼,舒展残缺的膜翼,发出一声常人所不能听闻的低吟。
迟来的冬天终于降临在拉姆湖上,可湖水依旧没有结冰。
所罗门只觉得舌根发麻,一阵反胃,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他不行了,从早上开始就恶心得不行,头重脚轻的,浑身冷汗直冒。押沙龙看了眼床头的酒壶,还有里头剩下大半的葡萄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把男孩拎去外头,找了棵树下蹲着吐。但是这还不算完,另一个宿醉的比拿雅也瞄中了院子里这棵醒目的大树,撑着树干,呕吐起来。
两人吐得此起彼伏,一时间,场面极为恶心。
“我要水……”总算缓过来的男孩哑着嗓子要求道,“热水……”
“随便嚼两口雪得了。”押沙龙捏着鼻子,嫌恶地离他们两个远远的,“弄干净了再回来。”
所罗门哼唧了一会儿,见押沙龙不肯让步,只得去边上刨点雪。也许是蹲得太久,他脚一软,一屁股栽在地上,索性懒洋洋地瘫成一滩,不起来了。
押沙龙叹了口气,把他拎起来,拍打掉沾上的碎雪;又恶趣味地抓了把雪糊在他脸上,用力抹了会。末了,见男孩还是蔫蔫的,有点不放心,“阿尔玛!”
“不在吗?”比拿雅嚼着雪凑过来,带着一股子臭烘烘的酒气。 “昨晚她看着情绪不大对劲,发生什么了?”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押沙龙狐疑地看着比拿雅,隐约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好个屁——”比拿雅转头又呕了起来。他的眼球血丝遍布,眼睑下是深深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颓透了。尽管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宿醉的事实依旧出卖了他,朋友的背叛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然后,押沙龙才意识到,男孩身上并没有酒味。
一枚黑褐色的果子被放在桌上,泡了水之后,干枯的皱襞膨胀了些许,软塌塌的已经看不出原样。军医端详了一会儿,摸不准这究竟是什么的果实。他毕竟是牧民出身,只认得些牛羊平时吃不坏的草;在军队里只管治些刀剑外伤,能够止血包扎也已经够用了。
得庆幸的是,现在他们这儿还有一位神官;而不幸的是,他们刚刚与这名神官结下梁子。
亚米利把玩起那颗果子,看似在研究,实际上有些走神。
所罗门无所事事地窝在床榻上,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又打起了瞌睡。押沙龙捏捏他的后颈,能感觉到脉搏很慢,体温很低;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一片碧绿中,瞳孔缩得极细,考虑到倦怠的状态就分外反常了。
“那是到底是什么?”押沙龙问。
“神花的果实,珍贵的贡品。有时候会有神官依靠它与神明沟通。”亚米利随手把果子扔回去,“可以治失眠,也可以止疼痛。不过一般不会这样整颗泡进去,过量的话有一些毒性。①”
“已经过量了。”押沙龙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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