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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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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已有的调查结果来看,患病者主要症状包括嗜睡乏力、头痛头昏,部分伴有肢体浮肿和环形红斑。大部分病人之间没有明显关系,但主要出现在下城区和广阔的农村地带。目前,王城已有约八百人被隔离,死亡二十五人,全部是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孩子。”

“……同时我们注意到,附近地带的植物开始枯萎,牲畜也萎靡不振。因此,疫病很极可能经由食物传播,但是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胡巴手执泥板,有条不紊地向亚米利汇报疫情。这个须发浓密、正值壮年的神官,先前一直在巴兰手底下做事,主管庙里的祭祀仪式。此时此刻,他沉稳可靠的模样,与尚且青涩的少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知道了。”亚米利点头,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巴兰留下的拐杖。

神官胡巴不满地皱眉。自巴兰下葬后,这名继任的大神官并没有履行他应尽的职责。恰恰相反,亚米利所做最大的举动就是搬进了巴兰的小院子,整日整夜地龟缩在房间里,对外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不过,胡巴也没指望这位小殿下能派上什么用场;倒不如说,要是对方能一直保持这样,对神庙的事务少加干预,那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病?”亚米利托着腮,慵懒地发问。

“疖子病①。”

亚米利轻轻笑了。他心情很好,与神庙里一片愁云惨淡格格不入。“胡巴,我不是傻子,我知道疖子病是什么。四百年前埃及发生了一场大瘟疫,草木枯死、牲畜受病,人们的尸体飘荡在泛滥的尼罗河水上。那就是疖子病,相传是法老触怒了神明而降下的灾祸——那么,你认为我触怒了伯阿勒?”

“……”

“你想弹劾我?”亚米利饶有兴致地问,“老师才去世多久,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胡巴谨慎地摇头,“我无法理解巴兰大人的决定,但是我会遵从。”

“你想弹劾我。”亚米利肯定地说。他离开椅子,站起来,崭新的祭祀袍舒展开,用的是最为昂贵的紫色染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像我这样,既没有功绩、也没有能力的小鬼,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我不讨厌有野心的人;同时,于我而言,这个位置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架空我,取代我,将神庙纳入手心……除了一件事,唯有一件事——”

亚米利只做了一件事。

拐杖狠狠砸进了胡巴的太阳穴,一蓬血雾喷了出来,淅淅沥沥的,地板上蒙了一层细密的血珠。胡巴呆滞地晃动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砸在石板上,左眼已经迅速充血,红得瘆人。这名充其量只是有点小算盘的神官生命中最后看到的光景,是亚米利活动着手指,似乎对自己的速度和力量相当满意。

“别打扰我收获的乐趣。”

亚米利随意地用拐杖拨倒他,从温热的尸体上跨了过去。

所罗门正蹲在院落的水池边,捡了根树枝,困惑不已地戳戳翻起白肚的雀鲷鱼②。前几天它们还好好的,亮蓝色的身影浮动在透明的水光中,瑰丽又优雅。

亚米利提着滴血的拐杖,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所罗门歪歪头,不为所动地蹲着。

亚米利走到石桥上,男孩身边,并排着蹲下来。他把拐杖伸进水池里涮了涮,血化开成一团轻柔的云雾。所罗门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去,继续捣鼓。

“为什么鱼会翻肚皮?”

“冬天太冷,它们冻死了。”

“那以前的冬天,它们是怎么度过的?”

“通常,我们会捞新的鱼放进去。”

“新的鱼从哪来的?”

“加利利海。”

“为什么不是拉姆湖?”

“拉姆是圣湖,从来就没有鱼。”

“为什么——”

“停——停,你怎么老问些奇怪的问题?”

所罗门沉吟了一会,“那么,亚米利在哪里?阿尔玛又在哪里?”

“……”

良久,巴兰轻叹,“你总能让我惊讶。”相较于对神官的无情,此时此刻,他对所罗门的态度可以说和颜悦色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男孩身边坐下,拐杖横在膝头,和男孩一起看鱼。“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和我那愚蠢的女儿之间的关系?”

“打野蛮人那时候。”所罗门放下树枝,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脚,也学着巴兰坐下,“算是有一些关联吧,阿尔玛平时习惯保持马的形态,不觉得他们之间挺像的吗?”

“就这样?”巴兰着实诧异。

还有核心都是头骨这一点。但是所罗门怎么会告诉巴兰,阿尔玛的头在自己手上?他当然可以给出其他解释:“因为我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细节,比拿雅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到蝗虫,此前从来没有过。当然,其实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野蛮人一直试图隐瞒这种巫术的存在,其二是他们直到最近才掌握了这种巫术。假使他们一直试图隐藏,有什么道理要挑这个时候暴露出来呢?那就只能是第二种情况了。”

“然后?”巴兰愈发迷惑了。

“某种变化导致他们掌握了巫术。”所罗门轻轻抚平袍子在膝盖处的褶皱。没有阿尔玛,神庙又在巴兰的放任下一片混乱,没人照顾的他变得又脏又皱。但令人讶异的是,污尘却显得他的双眼愈发干净明亮。“我问过俄瑞,近几年来,基述并没有发生过大变动。因此,我所能想到的变化只有一个——亚米利长大了。”

因为亚米利长大了,能够阅读神庙的文献了,这一切才有可能发生。

“……你瞎猜的吧?”巴兰挑眉。也许是身体变得年轻的缘故,一瞬间,他的神态像极了亚米利。“为什么是我,不是前几任大神官留下来的杰作?”

“你不就是那几任大神官吗?”

巴兰嗤嗤地笑了,但是所罗门一反常态地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从不会出现在亚米利脸上的笑容。原来亚米利从来没有笑过,这是所罗门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一个连笑都笑不出来的人,心里究竟装着多少难过?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所罗门垂着头,不知所措地按在胸膛处,只觉得那里闷闷的。

“谢谢,我已明白我的疏忽。”巴兰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关节噼啪作响。他已经好些年没能如此自由地使用身体了。“人存在就有痕迹,这些痕迹会随着时间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或多或少会以某种方式被人所捕捉,比如你。事实上,我是不是不应该和你对话?以你的聪慧,冒着被我杀死的危险也要留下,现在又已经得到了多少情报——?”

“报”字还未说完,所罗门一个囫囵蹦起来,拔腿就跑!

巴兰不慌不忙,掂量着拐杖站起来。年轻的身体有着绝对的优势,他微微眯眼,屈膝蹬地,旋腰蓄力——旋即猛地掷出拐杖!

这是最原始、最暴力的攻击,大卫曾用投掷石块的方式打倒巨人歌利亚,而如今,这疾射而出的拐杖亦能将男孩的头颅击碎!

所罗门一个踉跄栽倒,他被草根绊住了,堪堪错开飞过头顶的拐杖,又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跑向小广场。行色匆匆的神官们不由得侧目,紧接着听到他们的大神官高喝:“是他把疫病带来了基述!他就是瘟疫的源头!”

一道水龙如虹贯出,追着男孩的后背撕咬,却在触及的一瞬间溃散成万千水滴,淅淅沥沥地在积雪上淋出密集的孔洞。

“看到了吗!他刚才就用这股力量杀死了胡巴!邪灵潜藏在孩童的皮囊下,现在是时候将他净化!”

对于从不会说谎的所罗门而言,这套路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背靠着黄铜火盆,像只毛绒绒的小鸡,眼看着神官和卫兵迟疑地围上来,显然是想先把他控制住再做打算。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一声巨响炸裂在他身后,数人方能挪移的大火盆径直被抛向了高空!

当人们看见那么重的东西抛上高空,会作何反应?

会躲。

漆黑巨狼俯身叼起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的男孩,利落地往嘴里一吞,腾起一道优雅的弧度落在建筑顶端。凛冽的风刮过,拂动的狼毫仿佛半透明似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直到此时,铜盆才在巨响中重重砸穿了石板,裂纹如蛛网般层层绽开,所有人为之弹起又跌倒在地,积雪被震碎成四散的霰粒。

“亚米利……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经方才震撼的一幕,已经有人愿意相信巴兰的话了。

巴兰站起来,掸掉身上沾上的碎雪,遥遥望着伯阿勒神庙的穹顶,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他收回视线,冷漠地下令,“不用管他们,我们专注瘟疫的事。”

他只是有点疲倦。

也许人老了,再也无法看向未来,便总会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他的女孩还小,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还不大了解,每天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

爸爸,那匹漂亮的天马从哪里来?

爸爸,我也能像珀伽索斯那样飞翔吗?

爸爸,海的那边又有什么?

爸爸……

爸爸……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巴兰闭上双眼,不再多想。

巨狼一口把人类吐了出来。

所罗门抹了把脸,到处都湿漉漉、黏糊糊,但由于那并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水,而是凝聚的灵素,离开恶魔后开始消散。他仰头,一双野兽的金瞳正凝视自己,热气氤氲,化开在空气里。一个为了自由不择手段的奴隶,一个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主人,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所罗门歪歪脑袋。

“你还真是狗呀?”

操。马加锡亚烦躁地刨了刨雪,总觉得这时候反驳就输了。

“没别的想说?”

“你……秃了?”目光落在恶魔的左前爪上,看起来有点掉毛。

马加锡亚放弃了。把话语权交给所罗门,最终遭殃的只有自己。“和湖里的东西打了一场,沾了点脏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

“赢了?”

“理所当然。”马加锡亚高傲地答道。

“但是你没有办法杀死一个原本就已经死去的神。” 所罗门若有所思,对局面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那个小女巫也在里头。”马加锡亚漠不关心地随口一提。听他这样称呼阿尔玛,倒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阿尔玛已经四百岁了,马加锡亚又究竟活了多久?

“我知道。”所罗门点头,“虽然我也试图从巴兰口中套出这一点,但事实上,他几乎是直接告诉我阿尔玛和死神摩特之间的联系了。我不明白,他似乎很想让我去拉姆湖,这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先带我去王城吧。”

恶魔并没有立刻回应这个要求。他甩着尾巴,微微压低前肢,咧开嘴,森白的獠牙晃动在所罗门跟前。低沉的声音振动在喉中,令人想起夏日铅垂的乌云,闷雷沉沉滚滚。“你想去救押沙龙。来不及的。那座城有蓄水设备,但是人口众多,现在早就沦陷了。你应该先——”

所罗门盯着他,忽然跳起来,飞快地摸摸巨狼的大鼻子。

“你干什么!”金瞳骤然缩成狭细的一线,马加锡亚倒退半步,浑身不自在地甩动起来。

所罗门早就想摸摸狗鼻子啦。他缠着押沙龙给他讲帕纳的故事,故事里他们会一起追逐狡猾的鼬鼠④、在草地上打滚、会在篝火边依偎着入睡,而押沙龙告诉他——

当一只狗信任你的时候,会允许你摸他的肚皮和鼻子,因为那是他们最为脆弱的地方。

就算没有狗,马加锡亚也是可以的。

所罗门心满意足地回味手感,因为巴兰而压抑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眼看恶魔要炸毛,他弯起眼角,“马加锡亚,你在担心我丢下你吗?”

马加锡亚喷了口气,不吝于承认这一点,“是又如何?”

眼下的局面,对于没有染上疫病的所罗门而言,只要逃跑就可以了,马加锡亚可看不出他有什么非要淌这趟浑水的理由。但是这样一来,对于平白遭了诅咒的恶魔而言,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不得不承认,在马加锡亚心中,这个人类的力量还是值得利用的。

所罗门沉吟了一会。他当然可以命令恶魔,但是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只做了一件事。

在马加锡亚的审视下,所罗门抱住那只受伤的狼爪,一口啃下去,哼哧哼哧用牙磨着,磨得腮帮子都酸了。马加锡亚由着他,倒要看看这个人类玩的是什么名堂。一道浅浅的口子被划开,若不是被死亡侵蚀了,恐怕还啃不动。男孩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马加锡亚的皮好硬,一边又啃了一会儿,这才松开口。

“好了。”所罗门吐着舌头,黑色的液体沾在舌面上,然后一口咽下去。“现在我也感染了,没问题了吧?”

“……”

一时之间,马加锡亚竟无言以对。他早就知道不能以常理衡量这个孩子,但是他没想到所罗门竟然会……竟然会……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人类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无论如何,既然所罗门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承诺,那么恶魔也没必要再拒绝他的请求。马加锡亚叼起所罗门的后领,只听见一声慌乱的“不要嘴里!”,于是一甩头,将男孩抛到了自己背上。

“抓稳了,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喔!”

马加锡亚的毛好厚啊,所罗门想。最外层非常扎人,但是整个人都陷进去后,里面就像一张软和又温暖的毯子。几乎是立刻,他想在这张毯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不知道是不是疫病的缘故。

身下的肌肉起起伏伏地滚动,像铁一样,结实又富于力量。所罗门停止思索抓紧绒毛,几乎感觉到恶魔的骨骼在关节的牵引下变形,关节发出咔哒声响,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械结构咬合齿轮,直到某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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