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你心(1/2)
马加锡亚摸索着充满孔洞的灰褐色岩浆岩,它们还有些余温,但是已然凝固。把巴兰弄出来稍微花了点时间,倒不是岩石坚硬的缘故,而是这具焦炭实在太脆,一碰就扑簌簌地剥落一部分;同时也很难真正分清岩石和身体的界限了。
令马加锡亚难掩震撼的是,即便如此,巴兰依旧苟延残喘着。
“你怎么还不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语气有几分粗鲁。
巴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所做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多么荒诞可笑啊,永恒的存在,米迦勒没有必要欺骗自己,祂说是就是了。绝望笼罩在巴兰眼前,然后他嗤嗤地笑了,从漏气的肺里发出滑稽的声音,自己连眼球都被烧掉了,又哪儿来的眼前呢?
可是,如果自己现在死了,这份绝望将来还要千百次重复地降临在人类身上吗?
巴兰动了一下,一些碎片掉落。他用脸上的两个黑洞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类内心燃起不熄的执念,“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证明了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这是意义非凡的!必须把这个知识传承下去……必须……”
“……”马加锡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人类,他有点怀念所罗门直击本质的话语了。
他带着巴兰的焦炭之躯回到湖心,轻轻放置在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上。耶底底亚似有所感,歪了歪头,被血黏得一绺一绺的金发垂落些许。马加锡亚也不确定躺在押沙龙怀里的是什么东西,他知道已经不是所罗门了,但是说实话,某些举动仿佛有那么一点痕迹残留似的。只是他并不想对此抱有希望。
“你看,把人类的命运交到那些神祇手中,只会是这种结果。” 巴兰“看”向同为棋子的另一人,用干涸嘶哑的声音嘲讽道,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
“这种结果难道不是你引起的?”押沙龙气得脸都在发抖,但也许还藏着一点恐惧,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恐惧与孤独,“难道不是你散播了瘟疫,你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巴兰没有理会他。他只是怔怔地盯着耶底底亚。只有失去眼睛的时候,才能完整地看到那灿烂光芒,在漆黑的世界中耀眼如同太阳,如此美丽,如此动人。于是巴兰明白,所罗门这个人格已经消失了,就和以往所有被降临者一样,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遵循本能行动的空壳。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巴兰看到了那一点小小的杂质,对于一个本应当完美的灵魂而言,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你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吗,所罗门?”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巴兰忽然挣扎着向他伸出手,他的喉咙里滚出脓血,嗬嗬怪叫着。押沙龙戒备地抱着耶底底亚后退了一些,却被马加锡亚按住肩膀。“没事的。”恶魔摇头,似乎洞悉了什么,“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在降临后幸存的人类,听听他说什么吧。”
马加锡亚也许不希望所罗门好过,但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伤害他,这个认知令押沙龙硬着头皮停下,强压恶心,忍耐地看着那只已经没有了手指的手掌触碰确认男孩的存在,随时准备后退。
“无所谓正确,亦无所谓错误。”黏稠而又疲惫的声音轻轻浮动,耶底底亚缓慢地眨眼,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世界就是世界,它就在这里,不会因为人的想法发生任何改变。”
“那么,你又要向我确认什么呢?”巴兰咧开一个丑陋的笑容。
“……我不知道。”
“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巴兰欢欣鼓舞地挥动光秃秃的手掌,一些肉块掉落下来,“你不知道,可是你却在……好奇。”
“你的本质还在这里,就像当初的我。就像当初的我们。”他被脓血呛住了,抽搐了一会,大滩的内脏被呕出来。快到极限了,他不再浪费时间,移动手臂碳化的尖端,虔诚地在男孩脸上勾勒出一个拙朴的符文。在他的一生里,只有一次机会写下它,而那正是迎来死亡的时候。
这是一个传承的约定。
“它叫该隐之印,能够庇护你的灵魂不被米迦勒找到。从今往后,你于任何神祇而言,都是无法掌控的不存在之物。”也许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把印记交给这个孩子,就像当初摩西把它交给自己一样,“我已经没有能看见未来的眼睛了,但是你的双眼仍在,用它们继续看下去吧……”
押沙龙心中有什么东西被颠覆了。
他并非讶异于米迦勒的存在,如果连伯阿勒与摩特都是真的,那自己从小听到大的神话故事成为现实,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况且,在他们陷入绝境的时候,正是这名神祇击败了巴兰,并且给予他应得的惩罚;就这一意义而言,再正义不过。
但押沙龙还是有一点……只是一点……畏惧。
畏惧,一个对押沙龙而言相当陌生的词汇。他畏惧的并非那燃遍山峦谷地的宏伟力量,也并非那不近人情的接近残酷的审判,而是这样一个事实——在这样的伟力之下,人类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难道都不是出于自身奋斗,而是建立在那些神明的施舍之上?只要投机取巧地取悦神明,就能胜过一切努力?
这不是押沙龙想要的。一点也不是。
“不用太过担心,祂过不来的。”马加锡亚放开押沙龙。看起来仪式已经完成了,不过其实恶魔并没有看出什么明显的变化。“早在很久以前,两个世界之间便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过于庞大的原初种必须借助特定的容器才有可能降临这边的世界。而现在,所罗门应该已经不是了。”
那还真是万幸。押沙龙默默地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见到祂了。
然后押沙龙不禁又想,原来耶底底亚这个名字竟是真的。押沙龙永远无法忘记说出“我永远深爱着你”时,浮现在男孩脸上的表情。也许是孩童的脸颊尚且柔软的缘故,那看起来很温柔、很美好,但不知为何,只叫人一阵恶寒。
巴兰伏倒在水面上,然后他哼哧哼哧翻了个面,像只丑陋无比的蠕虫。这让他感觉舒坦了一些,于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不动了。就这样吧。
“原初种,衍生种……”他痴痴地念叨着马加锡亚的话,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人类真可笑啊……在诸神看来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们却要花费无数代人的心血去寻找,直到最后一无所有……哈……真的太好笑啦……”
笑着笑着,又有一些液体从眼眶里淌出来,像雨水浸润了龟裂的土地。
可即便一无所有,他们也要一直走下去。失去了双脚就用膝盖跪行,失去了膝盖就用双手爬行,失去了双手,就算用牙齿啃噬也要不断前进!从选择了这条道路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将会一无所有,然后……不惜一切!
“‘你们’是谁?”耶底底亚似有所动。
“我们是潜藏在历史中的无名者,是窃取神明之力的罪人。”巴兰精神了几分,脸上仿佛恢复了昔日荣光,“罪人,于我们而言就是最高的褒奖。哪怕最后我们被碾作了尘埃,总有一天也要硌到祂们的脚!”
在场的其他人尚不明白这些话背后的含义。他们要如何明白呢?马加锡亚本身就是对人类无感的神;押沙龙也许粗通些文卷,但所谓历史这种东西,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遥远了;而耶底底亚……耶底底亚真的能够“理解”吗?
“所罗门……”巴兰从胸膛里爆出一声绝望的嘶鸣,呼嚎回荡在死寂大地上,重重地叩击在他们心里,“那条道路一定是存在的……我们千百年来一直寻求的那条道路……一定是存在的!”
“我……不明白。”耶底底亚困惑地半眯着眼,“不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我的一生,没什么可说的。”
最后的爆发过去,巴兰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生命也无可挽回地流走了。他迅速瘪了下去。从这样一具焦炭上,你甚至无法分辨他是死是活,只能静悄悄地等待着,也许等久一点就真的死透了。
但是过了一会,巴兰忽然又问:“你说,喇合会恨我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巴兰也再没有发出其他声音。
他卑微而无望地死去了。
耶底底亚垂下手,好奇地摸摸遗体的光头。惨白的手,鲜红的血,焦黑的炭,画面异常突兀冲击。冲击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巴兰的死去,构筑在湖面上的铭文法阵终于溃散了。马加锡亚化作狼形伏**,让押沙龙抱着耶底底亚攀上自己的后背,一跃而起盘旋在空中。留在湖面上的尸体被黏稠的黑水抓住下沉,一眨眼便消失不见,没能掀起一丝波澜。
从上方俯视,黯淡的红色如脉络般若隐若现地笼罩着大地,余火熄灭在即。大地被深深地剜去了一块,黑洞深邃得像是能把一切都吸进去,连天空也会为之坠落。这就是死亡,绝对的死寂,无边的绝望。押沙龙背向风来的方向,抱紧了怀里冰冷的身躯,只剩下他们了,他已经无法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所罗门……”
耶底底亚动了一下。他摸索自己那个装满破烂的小袋子,押沙龙问他想要什么,他没有说话,最终设法抓住了那枚银币,轻轻摩挲着。
一面是龙纹,一面是冬青。
象征着伯阿勒与生命。
他松开手,银币顺着毛皮滚落,坠向无尽的漆黑之渊。
好黑啊……真的好黑啊……
亚米利孤独地哭泣着,这里什么都没有,光线、声音、温度全部被剥夺殆尽,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渐渐的,他连黑暗也感觉不到了,麻木占据了他的意识,存在本身似乎也不再重要。也许就这样消失也没什么不好,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唯有安宁永恒。
他几乎就要睡去了,与那成千上万的基述同胞一起,坠入虚无的死亡当中。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无法就这样安静地死去……
因为,他的心好痛啊。
“那就醒来吧,亚米利。”
那一瞬间,亚米利看到了光。
光芒驱散了黑暗,一直照进了灵魂深处……真的好美……语言无法形容的美丽与壮阔……亚米利怔怔地注视这道光,不知不觉中已然泪流满面。他竭尽全力动弹麻木的身体,朝光的方向伸出手,伸得快要把自己拉断成两截。
他握住了一枚银币,仿佛握住了那只没来得及握紧的手,然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去告诉伯阿勒你的愿望吧。”
“我的……愿望……?”
轻轻的笑声萦绕在他耳畔,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戳了戳自己的胸膛。
“就是你的心。听从你心,心之所向。”
亚米利摇头,退缩了。他说不好的。他总是说出伤人的话,因为如果不去否定别人,就会被别人所否定,只有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才会安全。但是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让他直接对上了黑暗。
眼前仍是黑暗,可自己却站在光明之中。
“我……”亚米利抱紧了自己,哆嗦得根本停不下来。他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自己一定会触怒伯阿勒的。“请您……救救基述……”他流着泪向他的神乞求,“请救救这片给予我容身之处的土地……拿走您想要的代价吧,什么都可以……”
化不开的黑暗涌动在眼前,没有任何变化。死亡就是死亡,不会聆听任何人,也不会回应任何人。亚米利绝望地闭上双眼,低低地哭泣着,“还是不够吗?可是……我已经没有能够献给您的了……”
“这样就可以了。”小小的手与亚米利的重叠在一起,一如当年垂朽老者握住那个孩子颤抖的手,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巴兰曾经告诉我,所谓的魔法,就是人类利用自己的智慧,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伟大创造。那么现在,我将呼应你的愿望,创造我的第一个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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