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之歌(上)(1/2)
耶路撒冷位于王国西南,属于十二支派中便雅悯的领地;它被连绵不断的群山所环绕,沿途可见大片的柏木、橄榄与山毛榉。押沙龙从圣城离开向东进发,穿越狭长的山地,来到约旦河畔广袤的沃土平原。他打算从耶利哥的港口乘船,沿着约旦河逆流而上直至北部的加利利海,在那里继续往东北行走,母亲的国家基述便在那戈兰高地上。
按照押沙龙的计划,他可以凭借母亲的身份,在外公手下谋得一官半职,然后以基述为根据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当然,其实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来自海洋的雨水一路追随旅人,冬季被染成了一片湿漉漉的绿。
“这就是耶利哥吗……”所罗门将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一些,依旧有雨从缝隙里灌进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着眼打量进城前的最后一段路。按理说城市的外围应该有大片的农田、牧场还有劳作的人,但是在耶利哥入眼所及只有齐腰高的杂草,在柔风中轻轻荡起涟漪般的草波,偶尔露出摇晃铃铛的牝牛。
“有传言说耶利哥遭受了诅咒。”押沙龙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说,“当初我们攻打这座城的时候死了太多的人,敌人的血永远诅咒这片土地,寸草不生,颗粒无收。”
“你也这么认为?”
“怎么可能,没看野草长得这么旺盛?真有诅咒早就叫祭司来净化了。大概是父亲在削弱便雅悯的势力吧,否则一个港口城市,沟通耶路撒冷和各地的枢纽,还有着大片的耕地,没理由发展不起来的。”
所罗门想起,上一任的王扫罗便出自便雅悯支派;而大卫出自犹大一脉,是推翻了扫罗上位的。如此一来,大卫在耶路撒冷的处境就十分微妙了。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押沙龙对于各支派的领袖、彼此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显然下了不少功夫。
他一直以为押沙龙是那种行动前不怎么思考的人来着。
“到了。”
骏马在城门前驻足。小黑驴紧跟其后。
说是城门,其实也就是两堵残垣断壁之间的一个缺口,即使没有这个缺口,视线也能越过低矮的墙垣,将城里零零散散的建筑一览无遗。由于疏于管理,成为了耶布斯人、迦密人还有一些其他流民的聚集地。
风的流向微微变动。
马加锡亚的身形出现在所罗门身侧,仰头嗅着空气的味道。但是当他隐去了尖尖的耳朵、锐利的指甲后,看起来也就是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的普通人。金色的眼睛虽然罕见,但是埃及那边有一支以金眼闻名的族裔,相传是太阳神-拉的后裔,太阳的金色融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因此虽然引人注目,倒也不至于太奇怪。
几日来,押沙龙对恶魔的神出鬼没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对于所罗门把这种东西留在身边颇具微词。按照他的想法,就该当场命令马加锡亚自杀,否则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引诱至堕落。这一点,押沙龙再清楚不过。
『那就等到那个时候再考虑吧。』男孩无所谓地回答,『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这里都是血的味道。”马加锡亚的声音将押沙龙拉回现实,“妇女、老人、孩子,充满怨恨的血。”他愉悦地翘起嘴角,因人类流的血欢欣雀跃,“当初这里,可真是被杀得血流成河啊。”
“马加锡亚……”所罗门若有所思,“连四百年前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你的本体该不会是狗吧?”眼看恶魔要炸,男孩飞快举手讨饶,“开玩笑、开玩笑的。”小黑驴惊惧地往前蹿了几步,被押沙龙眼疾手快地抓住缰绳。经过古城墙的时候,所罗门注意到被藤蔓所攀附的遗迹是双层的,外层向外倾塌,内层向内倾塌,怎么看也不像从外面被攻破的样子。
“在我取回自己的名字前,可不要被杀了。”马加锡亚威胁道,身影渐渐从空气中淡去,“和你的约如果被别人继承了,可是很麻烦的。”
“嗯,谢谢关心。”所罗门笑眯眯地挥手。
这究竟谁才是恶魔?
押沙龙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他诚恳地觉得,无论马加锡亚在打什么主意,在他成功以前,早就被所罗门跳脱的思维整疯了。
说起来,被看不见的敌人盯着,感觉可真恶心。“那家伙到底藏在哪里?”
“我之前提过,恶魔只是一个宽泛的概称。”所罗门解释道,“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并不是物质概念上的存在。有人称他们为灵魂、灵体、灵属、灵知,对了,就和你上次被夺走身体时的情况一样。只要他们将自己的存在稀释到一定程度,属于物质的眼睛便没有办法看到了。”
“连你也不能?”
“我可以哦。”所罗门眨眼,看着押沙龙困惑的脸,微微一笑,“只要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了。”
“别跳!”
在所罗门跳下来前,押沙龙厉声喝止,他可不想被溅得一身泥。把男孩从驴背上接下来,又接过缰绳,一并递给这家旅舍的仆人,嘱咐对方多铺些干草、食槽里也要添上燕麦,这才拧着湿答答的袍子,拖着沉重地步伐往小房子走。
“你不是能命令所有元素吗,怎么不用魔法避个雨什么的?”
所罗门又打了个喷嚏,一脸沮丧,“我不能在离圣殿太远的地方用魔法。”
“这么麻烦。”押沙龙咋舌,对于这个“不能”倒没有多想。反正,他本来也没指望依靠那种他不能理解的力量
二楼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天花板的角落也有一点渗水。押沙龙将他们的行囊扔在墙边,推开窗户,带着雨丝的风虽有些潮湿,却也将霉味冲淡了不不少。
厨房烧热水大概还要等一会。给所罗门丢了条布巾,又稍稍擦干自己后,押沙龙在桌边坐下,打开防水的牛皮行囊,从里头翻出一大块黄色的蜂蜡。他有条不紊地将弦从弓臂上拆下来,又将护弦绳解开,松松地把弓弦抖散成数股牛筋。之前上的蜡很好地从雨水中保护了它们,浸湿了这么久也没有发胀。押沙龙用毛巾擦干牛筋,摊开在桌子上,就着烛光用蜂蜡仔细地擦拭。
爱护自己的武器,这是亚玛撒脚给他的第一课。
“你也是来避雨的吗?”男孩充满好奇的声音响起。
押沙龙抬头,看见所罗门垫着脚尖趴在窗台上,向毛绒绒的狼蛛问候道。黑褐相间的狼蛛张牙舞爪地挥动前肢,和男孩打了个招呼。
他一个箭步蹿过去把所罗门拽开,矮凳倾倒,短剑挥动猛地将狼蛛钉死在窗台上。所罗门瞪大了眼睛,似要控诉。押沙龙扬扬手,转眼挑着尸体甩出了窗户。
“为什么要杀死它?”
“咬人的东西,杀了就杀了,还需要什么理由?”用衣角擦拭干净剑身,“蜘蛛、毒蛇、黄金蝎,蛰一口就够你受的,你还想同情它们?”要是稍微可爱一点的动物还能理解,但是——狼蛛?
“帕纳也咬人。”所罗门指出。
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戳人痛点还毫无自知,有时候押沙龙怀疑所罗门就是故意的;但是对方的表情实在无辜,看起又不像是伪装。“不是一回事。那是暗嫩活该。”
“唉。”所罗门叹息,一副看不懂事的孩子的怜悯神情。
押沙龙一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要因为一只蜘蛛跟我置气?”还是在自己救了他的情况下?
“是谁说,一旦自己行事有所偏倚,要我将他带回正道?”
“说的是我的正道,又不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你们人类总是如此。” 马加锡亚倚在墙角,抱着双臂,略显无聊地看着窗外。狂风骤雨中,荒芜的耕地荡起涟漪般的草波。“当事实对自己有利,就强调事实;当律法对自己有利,就援引律法;当道德对自己有利,就鼓吹道德。以上对自己都不利,就敲桌子。①”
空气陷入安静,争执停止了马加锡亚回头,恰对上一双兴奋的绿眼睛。他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怎么?这可是事实。”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你一下。”所罗门若有所思地赞叹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和押沙龙一样粗糙,竟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这一句话究竟嘲讽了多少东西?
押沙龙从后头猛地给了所罗门一脑瓜,“闭嘴洗澡去。”
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
“……喔。”
“看我干什么?”
所罗门伸开双臂,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不是要帮我洗吗?”
押沙龙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罗门确实是被祭司带去洗浴的……难道这家伙……从来没有自己洗过澡……?
他意识到,自己与其说得到了一个旅伴,不如说请来了一个祖宗。
然后他又想,虽然很反感所罗门把马加锡亚留在身边——毕竟是差点夺走了自己生命的恶魔,看起来也绝非甘愿臣服所罗门的样子——但某些时候,有这么一个听凭差遣的恶魔在,还真是幸运。
他们齐齐看向马加锡亚。
“嗷!痛!皮都要搓下来了!”
“就你破事多!”
“轻点!轻点!我很脆弱的!”
对于这种场合,押沙龙还是不大适应的,倒不是不适应一个恶魔或者魔神屈居人下,而是所罗门竟然把马加锡亚当普通仆役驱使。平心而论,押沙龙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怜悯,又有更多的幸灾乐祸。
他合上门,趁自己还脏着的时候去马厩看看,打算打点水给拉伊和那头驴子洗一洗身上的泥。黑驴在食槽旁安静地嚼着燕麦,间或甩甩尾巴。押沙龙隐约觉得那它有点眼熟,但又不确定所罗门是不是真把拿单的驴给偷来了。
然后,押沙龙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的马呢?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么大的马呢?
有时候,种马也有种马的不好。押沙龙微妙地想。虽然自己坚持可以驯服高傲的拉伊,也欣赏他桀骜不驯的性格,但是长久以来就连亚玛撒也在用骟马,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骟马容易贴膘,身姿矫健,性格温顺,最重要的是不会受到发情期的影响,
此刻拉伊骑在另一头被拴在杆上的褐色母马身上快速动作,押沙龙蹲在树下叼着一截甜味的茅草根,一边觉得这时候去打扰不大厚道,一边觉得无所事事盯着看□□有点尴尬,但是不看又好像成了放哨的。他一边转移视线看风景,一边想这一趟抵达基述后到底要不要把拉伊给骟了?
他四下打量,追着马蹄印不知不觉出了主城区,来到了帐篷遍布的游民带,各色帐篷稀稀拉拉地散布在荒地上。暮色四合,黑夜落在破旧的帐篷上,布匹下却亮起暖黄色的火光,连萧瑟的冬夜也变得温暖起来,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和食物的香味,孤狼的脚步在荒野中一闪即逝。
也正是这时,一个佝偻的老妇拄着杖,慢悠悠地朝两匹马走来。她身裹黑色长裙,兽牙的项链因弯着腰的缘故在空气中轻轻摇晃。也就在耶利哥这样的地方能看到异族的女巫,其他地方差不多绝迹了。
押沙龙吐掉草根,迎了上去。
“等等——”
他本来是想阻止对方靠近的,毕竟惊扰了□□中的马,还是有些危险的。但是看到女巫的脸的瞬间,押沙龙的脸扭曲了,没有叫出来足以体现他的训练有素。
那是一张怎样丑陋的脸啊!
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兜帽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决计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大小,固定在干瘪的肩膀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才有余裕观察其余细节,一道可怖的伤疤从眼角划到嘴唇,岁月掩不去狰狞的痕迹。耷拉的眼皮下,浑浊的小眼睛正狐疑地打量着俊俏的小伙子,然后又看向那边刚好完事的残局。
母马嘶鸣一声,流下了眼泪。
老妇又看看押沙龙。
“拉伊是头血统优良的种马,”押沙龙硬着头皮说,摸摸朝他跑来的骏马,“你不会吃亏的。”
女巫咧嘴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齿,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刺耳,“没事,这母马贱得很。”她走上前去,疯疯癫癫的,一棍子用力抽在马屁股上,“她叫喇合,这是个□□的名字。她不仅要跟全迦南地的牲畜□□,还要和所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野□□媾。你要记住,她叫喇合,她叫喇合……”
如果所罗门在场,大概马上就知道喇合是谁;但对于押沙龙这种没怎么听课的,只是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却又不能和下等人一般见识。他沉声道:“你要多少弥拿的银币,把她卖给我。”
女巫不笑了。“你是希伯来人。”
押沙龙皱眉。没什么奇怪的,在以色列的土地上,自然能猜出他是希伯来人。
“只有希伯来人能说出这么傲慢无知的话。”她啐了一口唾沫,押沙龙猝不及防被啐在了身上,拇指戴着的戒指一阵发烫,他猛地拔出剑,只听到“你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血?又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哀嚎和哭叫?”
她做了什么……?押沙龙忍住摸摸自己的冲动,不确定是不是错觉。难道他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行走,还要因为巫术提心吊胆?
押沙龙是想捉住她问清楚的。但是这事情实在来得突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女巫、马匹像泡沫一样融化在空气里,徒留年轻的王子和他的马面面相觑。
拉伊喷了个响鼻,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押沙龙。
一看到这种眼神就来气,押沙龙下定决心,到了基述就把这小子给骟了。
押沙龙洗去一身泥水回到房间时,所罗门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坐在床头和马加锡亚开心地聊着什么。或者说只有所罗门在开心地说话,马加锡亚一脸烦躁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看得押沙龙都不禁怜悯了起来。
“你刚刚见了谁?”察觉到押沙龙的归来,所罗门歪歪脑袋问道。
“一个——”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没见谁,睡你的觉去,明天还要早起。”一想到蜘蛛那事,气还在头上,押沙龙不欲与所罗门多说,熄了蜡烛翻身上床。
“喔。”所罗门老老实实地卷起被子,不再搭话。
这么听话……?
押沙龙感到一阵不适应,但是一想到也许自己每晚在马加锡亚的注视下入睡,这种不适应就成了全然的膈应。他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觉得还是无法接受,准备让男孩把恶魔赶出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即使表现得再成熟,在押沙龙面前的所罗门,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想起自己八岁的时候多么惹人嫌,押沙龙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