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小说 > 所罗门之钥 > 女巫之歌(下)

女巫之歌(下)(1/2)

目录

第三次经过自己留在树上的标志时,押沙龙挑眉。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迷失方向的,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观察太阳行走的轨迹、顺从山川河流的走向、遵循北极星和南十字的指引。有问题的不是自己,一定是这片森林。

他就是这种自信的人。

押沙龙一点也没有惊慌,稍加思索,俯身摸摸骏马时不时抖动的马耳朵。“你认识路的,是吗?”他闭上双眼,松开缰绳,轻轻踢了踢马腹,“走吧,拉伊,走你想走的方向。尽情地走吧。”

骏马甩了甩尾巴,慢悠悠地迈开步伐。

***

“七名祭司拿着七个羊角立于约柜前,绕城行走并吹响号角,一日如此,日日皆然。”

“第七日,他们绕了这城七次,祭司吹角,百姓呼喊,于是这不破的城墙轰然倾倒,百姓便径直上前,将城夺取。”

“……又将城中所有的男女、老少、牛羊、驴马,都用刀杀尽。”

所罗门回忆着撒都跟他讲过的故事,产生了新的疑惑。虽然当年以色列攻打耶利哥的时候,确实用了一些仪式;但是整整七天,耶利哥都没有人试图中断它,这是为什么?

他轻轻抚摸覆满绿苔的碎石块。因为前几天下雨的缘故,摸起来有一点黏滑。血从苔藓和地衣间流出来,越流越多,汇聚成浅浅的一滩血泊,又渐渐渗进土里。

一只手猛地从墙壁探出来抓住他,石块接连坠落,扭曲的面孔从墙壁上挣扎出来,嘶吼着,悲泣着,血泪从他们的脸上淌下。所罗门一下被拽了过去,脸重重地磕在墙上,血糊遍了视野。

“马加锡亚……”男孩摇摇晃晃向上方招手,“别闹了……我想吐……”

一瞬间幻觉烟消云散,石墙静悄悄的,裂隙里钻出常青藤枝条,青金石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摆。所罗门干呕了一阵,习惯这种痛苦后,还有余裕想着,常青藤是这个季节开花的吗?

“怎么,看出什么了?”

“水、先给我点水……”

马加锡亚略觉无聊地把水囊递给他,虽然不情愿,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种奇怪的方向上越走越偏了。“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要缓解身体的崩溃,等祭司来接你即可;即便你不想回那个破殿,能找的巫医、药师何其多,但你非要把性命交到那个老女人手上?”

“可是,这样也很有趣啊。”

“哪里有趣?”

“唔……全部。”

恶魔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像在看一个傻子。过了一会,又听恶魔哼道,“随你的便,反正在那之前杀死她就行了。”

“约定就是约定,是应当被完成的。”

“你和她的契约,关我什么事?”

“马加锡亚,”所罗门慢慢抿着清水,觉着水的味道有点发苦,他看向马加锡亚,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对方放了什么东西。于是他耸肩,“你这么担心我,可真令人害羞啊。”

“……除了这句话,你就没其他可说的了?”

“呀,被你发现了。”

所罗门促狭地笑起来,那笑容背后没有任何情绪,更接近一种习惯。他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他觉得自己的体温似乎降下去一点,但也可能只是习惯了这种眩晕。在傍晚轻拂的风中,他微微眯眼,打了个哈欠,眺望远处的夕阳渐沉。

“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落日余晖为他镀上金边,又化开在他的眼睛里,荡漾起融融波光。

“我问撒都,为什么当初以色列要侵占迦南的土地,他说这不是侵占,是神的旨意;我又问他为什么神要将别人的土地许诺给我们,他说因为这片土地滋生了罪恶,从摩押、耶利哥至夏琐全境,应当由我们带来公义。当然,无论我问他什么,最后总是会回到‘我们才是被神所选择的’这个话题上来。”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马加锡亚皱眉,“侵略、杀戮、阴谋、谎言、背叛,最后贴上一片遮羞布,千百年来你们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但本质上来说,难道不是为了生存吗?”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资源是有限的,所以生存即是斗争,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可是超出了生存的那一部分……为什么?”所罗门试着描述他的困惑,但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困惑是什么,“饥饿令人想要进食,口渴令人想要饮水,寒冷令人想要穿衣,为生存而斗争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为什么,人会想要更多的东西,甚至不惜为此流血死去呢?”

这是什么鬼问题?马加锡亚反问:“那你又为何想离开圣殿?”

所罗门罕见地愣住了。

“我……想……?”

“我说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马加锡亚忽然安静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所罗门身上矛盾感不仅仅是具体意义上的不协调;那种不自然的平静、不会因任何事物波动的情绪,有着更为不可思议的根源。

这太奇怪了,马加锡亚想。他见过自认高洁的祭司,见过自命不凡的君王,见过自不量力的法师,但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这个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欲望?

“啊,是的,‘想’。财富,权力,美色,想要占有更多,比自己应有的多,比别人拥有的多。想要攫取更多的想法,就是欲望。”食指抵在男孩额头上,又慢慢往下,指着胸膛,马加锡亚告诉他,“如果人类的灵在脑中,那么欲望就在这里,一切生命的本质皆是如此。”如果所罗门能够变得更像人类,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恶魔不由得期待那一刻的到来。“但是,我不讨厌这种欲望。对下等牲畜而言,也就只有这种调味料稍稍值得期待。”

“牲畜?”

“难道不是吗,‘神明的羊羔’——?”

马加锡亚忽然直起身体,望向所罗门身后。薄暮熏开的淡红渐渐褪去,群星跃然于深蓝的天幕之上,而在那深深浅浅的晃动树影中,骑马的女巫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想好你的答案了吗,希伯来人?”她骑着裸马,抓着鬃毛,银色的长发被风吹拂起,露出少女姣好的面容,连夜晚也因她的存在明亮了几分,“准备好把生命献给这片土地了吗?”

“你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我想长什么样子,就长什么样子。”女巫高傲地说,凡俗的眼光于她毫无意义,“月亮的时间到了,你的答案是?”

“种子。耶利哥的城墙是被种子毁坏的。”

女巫抽了一把马臀,母马嘶鸣一声越过障碍,落在两堵古城墙之间。残破的黑裙飞扬,光洁的双足轻盈地落在草地上,带着一种野蛮的、天性的美。她没有马上回应所罗门,而是随意拨弄着常青藤上不败的蓝花,忽然用力碾碎了其中一朵,蓝色的汁水喷溅出来。

“你说的没错。是种子。”

她忽然奋力撕扯层层叠叠的藤蔓,零碎的叶片和花瓣如雨般飞舞,浓郁得近乎魔魅的香气散发在空气里。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枝条的断口忽然长出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绕在残墙上,原本已经破败不堪的石墙绽出更多裂纹。女巫美丽的面庞狰狞起来,所罗门忽然领口一紧被拽出城墙的范围,下一秒狂暴的火焰猛地炸响在城墙之间,银亮的火龙直冲云霄!

那火是冰冷的。

刺骨的冰寒迎面扑来,常青藤的枝条在白火中结霜凋零,却以更快的速度疯狂再生,与白色的火焰纠缠不清。渐渐的,火光弱了下去,女巫猛地挥手,又一次火焰炸响,转瞬又被浓密的藤蔓吞噬殆尽……

“撒都很少在圣殿使用他的力量,对建筑损耗很大,并且如果根系在地下扎得太深,之后就没办法修地基了。”所罗门注视着女巫疯狂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生命真是伟大啊。无论修建城墙的时候用了怎样坚固的材料、又施加了怎样的祝福,最终也只是大地的附属,在生命的力量面前都不堪一击。”

温度渐渐回升,冰冷的焚烧过后,只剩下女巫精疲力竭、萎靡不振的背影,她小小地蜷缩在城墙。母马抖落毛发上的冰霜,垂头碰了碰她的脊背,又被女巫反手一掌抽开。

所罗门晃了一下腿,示意马加锡亚把他放下,一边搓着冻僵的脸,一边往回走,“因为是生命的魔法,所以耶利哥人并没有看出它的目的,更不必说阻止了。”他停下来,触碰着 愈发旺盛的常青藤,“真是了不起的仪式,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竟然还残留着这种程度的力量,当初一定非常壮观吧。”

“壮观?”女巫闭着眼,不去回想城墙是如何在参天巨木的绞杀中倒塌,“当然壮观,那可是十万三千五百三十八人的生命,如何能不壮观?”

不置可否,所罗门又问:“但是我不明白,城墙是往两个方向倒塌的,也就是说常青藤的种子是在两座城墙之间发芽的,否则你们至少有抵挡第一次冲击的时间。那么,种子是怎么被带进第一道墙的?”

“你想知道?”

“……想。”所罗门不明显地迟疑片刻。

“可我不想告诉你。”

所罗门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喉咙一阵发痒,忽然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他咳了一声又一声,胸膛如火烧般疼痛着,连呼吸都窘得发紧,生理性的眼泪呛了出来。

女巫扶着墙站起来,蓝色的眼中闪过怜悯之色,“真可怜……让我想起了耶利哥的孩子,也是这么小,这么无助,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就失去了生命。”她似乎想触碰男孩柔软的脸颊,但是在马加锡亚冰冷的视线中停止了动作,“你知道吗?那些士兵会冲进平民家里,当着母亲的面,用石头把她孩子的脑袋砸碎。一下,两下,三下。骨头真是脆弱的东西啊,很容易就瘪了下去,然后他们就在那血泊里,将心碎的母亲奸污。”

“但是我不一样。”她又说,声音变得柔软,“我不会那么残忍,我会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无声无息,你可怜的母亲至死也不会得知残酷的真相。”

“你也可以……选择救我……”咳嗽之余,所罗门半开玩笑地说。

“那取决于你的答案。听好了,第三个问题——阿尔玛是我作为月之祭司的名讳,那么,我作为人类的名字是什么?”

“你还真是……非常想致我于死地啊。”半晌,所罗门不由得感慨。

耶利哥的子民已经被屠杀殆尽,这个世界上已无人知晓她的名讳。

然后所罗门又想,被整个世界所遗忘,是什么感觉呢?

“你以为,我为何要提出三个问题?”女巫笑了,像猫戏耍老鼠,松开又抓回,给予一点希望后是无穷的绝望,“最后一个问题,我又为何要让你答出来?”

“我必须现在回答吗?”

“不,当然不。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间等待,足够的时间绝望,就和我们当初一样。我想想……七天真是再合适不过,你还有六天可以品尝绝望的滋味。”

“好的。”所罗门点头,放松地伸了个懒腰,“正好我可以先睡一下。”

“……”

马加锡亚在一旁笑出了声。

“那我就稍微……睡一会……”男孩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靠在墙上,又慢慢坐下,“马加锡亚……天亮的时候……叫醒我……”他头一歪,迷迷糊糊闭上双眼,竟真的放心地昏睡过去。

月亮被云层掩去光华,阴影在草地上深深浅浅地游移。赤足的女巫正欲走向所罗门,却被黑暗里亮起的黄金瞳所震慑。当流云被风吹去,明亮的月光再次照拂大地时,巨狼的身影伫立在男孩身侧,漆黑的皮毛在月色下泛着银亮的光。

它卧倒在尚且潮湿的草地上,用尾巴把男孩拨到自己肚皮边,柔软的绒毛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

呼出的热气朦朦胧胧氤氲着,巨狼微微咧嘴,露出可怖的獠牙,“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祭品,我为何不能看着?”

“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马加锡亚说,雾气化开在冰冷的夜里,金色的瞳孔慢慢缩紧成狭细的一线,妖异的纹路在虹膜里缓缓流淌,“我会等待他直到死去,在此之前,其他食物也是不错的选择。”

女巫狐疑地打量巨狼,忽然的,面孔在惊恐中扭曲了,她发出刺耳的尖叫。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祂这样的怪物会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你是……你是……!”

喉咙里滚动着柔软的咕噜声,巨狼不再理会她,埋头蜷起来,闭上双眼。那副样子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是豢养的家犬。

***

“怎么,怕我毒死你,希伯来人?”

不受控制地、所罗门发出了声音,脱口而出的是矜持而又傲慢的女声,又像是雀鸟在枝头歌唱般清脆。这是……女巫的梦?死者也需要睡眠,也会做梦吗?所罗门借着余光观察起手里捧着的陶碗,里头黒糊糊一坨看不出什么玩意儿,有点明白对头的男人是以怎样的心情沉默了。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青年哼了一声。如果不是脸上青涩的雀斑、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他本可以装得足够威严的。所罗门发现,对方长得竟然有一点像撒都。也许他们之间有些血缘关系。“不能吃血是我们的戒律。”

“破规矩真多。为什么不能吃血?”

“因为血是生命。”

“肉就不是生命了?”

“生命流淌在血里。”

“我明白了,何西阿——”视野里少女的随手折断下一截草茎,香气四溢,“花没有血,树没有血,果实里流淌的也只是香甜的汁水,在你们看来都没有生命,哪怕它们发芽、生长然后枯萎,下一个周期又再度绽放。”

何西阿?虽然在希伯来人中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但是就所罗门所了解的而言,历史上用过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率领族人攻占了迦南全地的约书亚。

“……你总是有你的歪理。”约书亚说。

“而你只会愚蠢地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女巫反唇相讥。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是不一会,约书亚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使劲收腹,还真的把这叫人尴尬的声音给憋了回去。但是为时已晚。女巫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笑得约书亚恼羞成怒地撇过脸,视线却又悄悄黏向这边。他迷上了这个谜一样的女孩,事实显而易见。

“你的老师怎么样了?”女巫又问。

“啊,他好了很多,今天已经能坐起来吃些流食了。”提及自己尊敬的老师,约书亚的语气自然了很多,“你的父亲呢?”

“还行。已经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女巫忽然扑倒青年,亚麻裙在风中如波涛般翻卷,她危险地咧嘴,匕首径直抵上他的下颌,“也许当时我应当直接杀了你,把剩下半株草药也抢过来。”

“谢谢。”约书亚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恐惧,“谢谢你。现在我明白了,即使信仰不同也没有关系,在成为神的子民前,我们首先都是人类。很多事情,只要我们各退一步,彼此都能拥有生存的空间。我会试着说服我的族人,往更北边的土地旅行,总有一天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应许之地。”

“你试什么试。一个无名小卒,战场上要躲着点,别让我碰见你。”

“因为你让我看见了和平的模样,所以我想为你带来和平的存在。”

“什么啊……你这人真是奇怪。”

见吓不到他,女巫兴趣缺缺地收起匕首。下一个瞬间视野晃动,再度睁眼时便是晴空的余光和约书亚大大的笑脸,他像只牧羊犬一样扑倒了女巫。

“你干什么!”

“别动!”

约书亚的手探了过来,随手摘下的黄花在一个咒语中变成了瑰丽的深蓝。

或许是因为试探动作放得很慢,也可能只是紧张的错觉,所罗门注视着那只捏着花的手逐渐放大在眼前。心跳伴随血流放大在耳际,呼吸不可抑制地紊乱起来,同时他发觉约书亚如临大敌般抿着唇,喉结滚动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这不是挺可爱的,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那花别在了少女的鬓边,微乱的发丝也被轻柔地拢好。他舒了口气,仿佛这点距离艰难胜似离开埃及的路。“我喜欢你眼睛的蓝色,是我见过最为美丽的颜色。”

“……放开我。”女巫不甘心地别开脸。

“抱歉!抱歉!”

他们坐了起来,衣服上、头发上都是草碾子,两颗年轻的心在安静中鼓噪不已。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然后,约书亚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