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2）
当然，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原本那个面如死灰的人骤然睁大了眼睛，目光追寻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铁门外。
莱恩前胸剧烈起伏着，心脏久久无法平静。
那个进来倒马桶的劳役犯居然哼着他的曲子！
他从很多年前就养成了随时随地记录灵感的习惯，从最初的几个不连贯的音符开始，到后来慢慢发展成一整首曲子，他将这些灵感集中记录在一本五线谱本子上，但是那些曲子从来未曾公开过。唯有这一首，曾经在一位中国富商女儿的婚礼上弹奏过，因为他料定那时候没有人在听。
在这所监狱里，在一群粗鲁暴虐的中国囚犯中间，居然会有人哼唱出那首曲子！
他慌乱的从床上爬起身，快步奔到门边，犹如一个长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困顿不前的迷茫旅人追寻着突然出现的一点光亮那般急切。
他趴在铁门上，扒着铁栅栏努力朝走廊里望去，那个劳役犯已经不在了。
他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
是幻觉……
他将这种无法解释的巧合称为幻觉。
第二天，薛时照例挨间挨间的收集粪便清洗马桶，当他打开D405监舍的铁门，躺在床上的那个囚犯条件反射一般把脸转向他的方向，那双瞳子幽深平静，看不出里面有什么情绪，平静得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薛时犀利的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和水罐，发现里面都是空的。
墙角漆了红漆的带盖木马桶，也依然是空的。
窗户外停着一只麻雀，不知道正在啄食什么，啄两下就停下来偏过头看看薛时。他思索了一下，果断的走到窗前，那只麻雀立刻惊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果然，在窗户的栅栏外洒落着一些米粒和菜皮，有些还是新鲜的，有些已经被寒风吹得发干了。监狱的标准午餐——菜皮煮米饭，米饭半生不熟，掺杂着一些不新鲜的菜皮和快要腐烂的胡萝卜，这些内容从窗台上掉落的食物残渣里全都能看出来。
这个囚犯每天把食物从窗外倒出去，是想绝食自尽。
薛时走到那囚犯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脸，笑嘻嘻的问道：“不想活了？”
莱恩不说话，只是定定的注视着他的脸。
薛时细细打量着他的五官眉眼：“瞧着你，不像是中国人？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可不是来劝你的啊，你要寻死我不拦着，哦，我住你隔壁，我只是路过顺便说两句话。也就是蹲个监狱，多大点事儿？人这一辈子很长，兄弟你这么年轻，长得又俊，谁知道以后会遇上什么好事儿？换了是我，吃糠咽菜坐穿牢底也要活下去，我还没娶老婆我可舍不得死。”
这个人，话真多。莱恩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薛时边说着边四下环视着监舍内部，感叹道：“我说兄弟你这儿条件不错啊，可比隔壁好多了，你要是死了，我找赵看守长说说看能不能把我给调过来。”说着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洒脱道：“兄弟，你慢慢死，不打扰你了。”
他心情愉快，边走边哼起歌来，脚步轻快的锁上门提着大桶出去了。
莱恩脸色变了，瞳孔之中升起两点微光。
出现了！又出现了！
不是幻觉，不是自己的臆想，那个人是真的在哼唱着他的曲子。
音乐，是他从小到大视作生命视作灵魂的东西，况且是自己的创作，他不可能听错。
那个人，是谁？
他又是从哪里得知这首曲子并且记住了它？
他那因长时间没有得到食物滋养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在颤抖，头脑中一片混沌，情绪翻涌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灵魂犹如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长久都没能静止下来。
第三天，他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去处理掉那些食物了，他俯身趴在床上，周身一片冰冷，嘴唇跟脸色一样惨白，眼眶浮肿，眼睛下方两片乌青，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的俯趴在那里，双眼直愣愣的望着铁门。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终于，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脚步声，那个人像前两天一样打开门，习惯性的朝依旧空空如也的马桶里瞧了一眼，耸耸肩，又看到了桌上的食物，脸上露出一抹诧异的神情。
莱恩以极其轻微的幅度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虚弱的呼吸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薛时，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什么。
薛时仿佛心情很好，他看到了桌上没有动过的早餐——一碗稀粥和两个尚且冒着热气的馒头，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大吃大嚼着走到莱恩面前，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馒头：“看起来挺成功的，你就快死了吧？那这东西我吃了啊！”说罢又撕了一大块填进嘴里，鼓起一边的腮帮子津津有味的嚼着。
他也不理会莱恩，自顾自的啃着馒头在屋中踱步，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住进这里来了。
莱恩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喉结上下蠕动着，朝他发出一串沙哑的声音，是那首曲子的前奏。
他想要他再哼一次那首曲子，如果他能再哼一次那首曲子……
薛时一怔，蹲回他床前，笑了笑：“你喜欢这曲子？我也很喜欢。啊对了，你们基督徒临死之前是不是要请人唱安魂曲的？听说这样才能顺利升天去见上帝，我吃了你的东西，理应送你一程，可是我五音不全只会这一首，你将就着随便听一听，到了上面替我跟上帝他老人家问个好……”
说着，他盘着腿坐正了，伸手拉过莱恩一只早已冻得冰凉的手，暗自惊叹了一下那手的长度和尺寸，然后双手握住了，真的轻轻哼唱了那首曲子。
他闭着眼，蹙着两道眉毛，表情是一种近乎自恋的过度自信，好像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
莱恩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这几天热量迅速流失，身体变得冰冷坚硬，唯有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源源不断的将热量传递给他，他低沉的嗓音飘渺在他整个意识里，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哼完之后，薛时为难的搔了搔头：“我只听了一遍，也不知道唱得对不对，你将就将就，不要当真啊。”说罢，他站起身，走向窗边的那张桌子，“粥凉了，我替你喝掉吧。”
他背对着那人，刚把粥碗送到嘴边，就听到身后一声重物跌落在地的闷响。
莱恩抖抖索索的想要爬起身，试了几次终究没能成功，他匍匐着向前爬了两步，仅仅是这样就用尽了仅剩的力气，他趴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缓了口气，仰起脸看着那人，喘着粗气，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给我、我要活……”
薛时端着粥碗背对着他，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笑容。
他走过去，在那人面前蹲下，把那碗微凉的小米粥放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我叫薛时，你呢？”
莱恩一怔，眼中倏然耀出一点光亮，他吃力的握住他的手，虚弱道：“莱恩，李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