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无盐（1/2）

斜披屋顶的灶间矮小黑暗，唯紧靠门口的灶台略微光亮。

同样是墙上一个土洞的灶龛中黑乎乎有东西，顾桐的记忆告诉他，那里供着灶王爷——祭灶是家里成年男子的事，但顾桐通过县试之后，前年过年前，就已经有了祭灶资格。

顾二姐正团团转忙碌着，平均每三十秒到锅前翻动或观察一下烘烤着掺了糠麸的饭团，其余时间则快步抱来几叠清晨起来剪的箬叶，往堆得快要溢出来的箩筐里叠啊叠。堆尖的箩筐看起来好吓人——二姐身材娇小，能弄到码头吗？

——箬叶后世俗名粽叶，就是巴掌宽、一肘长的超大片竹叶，南方端午裹粽子的必需品。这些箬叶品质上佳，肥厚又宽，叶色是极其鲜亮的浅绿，让人看着就觉得可口。

再三点数仔细包好了的白色苎麻布匹，顾二姐犹豫片刻，打开灶边的陈旧木柜，小心拿起十余鸡蛋放进竹篓，小心翼翼放进箩筐，想了想，又捡出三个放回，嘴里还喃喃道：“阿桐没好透，总要补一补。”

穿入堂屋的朝阳折射过来，映出她微蹙的眉头，也照出她的内心交战。终于，她决定再捡起两个带走，簸箩里只留下孤零零一个鸡蛋。

张桐眼睁睁看着以三匹纻布为骨架的竹编箩筐里，已经放了团团苎麻线，里面还有竹蔑编的烤火坐笼、椅子等等杂物，单个体积都不算太大，但加在一起蔚为壮观。

通过搜索顾桐记忆帮助，张桐勉强算是大致认出这些东西的用途。而他在另一个位面艰辛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些农产品和简单的手工艺品，都不值钱。哪怕是在工业碾压一切、手工式微可以贴上乡土文化标签的时代，在县城也卖不出什么钱。

从今天一早起，张桐就面对家徒四壁的空间，脚踩着室内坑坑洼洼的土地面，被一遍遍刷新“我家好穷”的下限。眼前堆得满满腾腾的两箩筐，更无声述说顾二姐的努力，“难得去一趟县城，甚至有可能要被典卖离开这个家，抓紧机会把所有可以赚钱东西都搜罗出来”。

二姐这么努力搜罗家当，可以换钱的，居然还只是这么些。鼓鼓囊囊反而更寒酸的箩筐，让张桐直观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生计艰难。

当爹的顾九和苦熬守寡的顾二姐每天竭力纺纱织布、种地手工，全家唯一的希望，就是顾桐读书出息。农人家庭要供小孩子读书，需要起码三代人的努力，这过程中，吃不上盐、甚至断了顿，都不算很稀奇。

不想被看见眼眶湿润发热，张桐照二姐的手势退后一步，坐在后门边小竹凳上，默默看额头有微汗、发鬓有草灰的二姐忙碌。她百忙中还抽点空，端刚才喝粥的粗瓷碗和没上清漆的秃竹筷子，轻盈地绕到后门边墙角。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小凹槽，凹槽上方有细竹节，这是山里人家常用的引水道，汩汩流淌着清澈的泉水。

顾二姐洗碗的动作非常利落，表情依然掩饰不住的沉重，和担忧。

恍惚片刻，张桐暗愧居然只坐着胡思乱想，赶紧欠身起来，想帮忙洗碗。

二姐见阿桐似乎坐得不耐烦，急忙低声哄道：“灶间里有烟，你本不该进来，仔细呛着。快去去院子里散散——只身子还虚着，千万莫走动急了，又不舒服。”

语气就像对小孩子，透出慈爱。

绝不让这样的二姐被卖，张桐暗暗握拳。

从睁眼起，寡姐的呵护就如同慈母，让张桐心底暖意融融。可那中二顾桐啊，绝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再三翻找他的记忆，全是举业文章，以及科举相关。连对亲人的记忆都雪泥鸿爪，更别提各种生计……算了算了，如果不是五百年后的张桐到来，顾桐已经死于持续高烧的并发症。醒过来的张桐拥有前身开挂的的记忆力，能轻松想起顾桐背过的四书五经原文，还继承了语言系统，已经该感激放飞在不知哪里的中二少年灵魂了。

——智障什么的，争取今天搞定！我张桐……不对，我顾桐，从今天开始，就能撑起这个家的门户！不再让老爹和老姐受苦。

嘿嘿，穷怕什么？顾桐已经不是原装的啦！就算专业是金融废，好歹来自知识过饱和、资讯大爆炸的年代，挂论坛嘴炮时也算遍览群书，还怕找不到办法养家糊口？

这一瞬间，他再没有初到陌生世界的空茫和荒谬感，连残余的那点不适应都一扫而空，只觉得心里胀鼓鼓的，充满归属的踏实感，和面对危机的沉重责任感。

劳纸从今天开始就是顾桐了！

至于二姐面对的典卖威胁……顾桐只要证明自己不再智障，倚靠读书人身份和现代社会人人耳濡目染的法律常识，了不起到县衙门去正面怼，总之不让亲人受罪。

豪情万丈的顾桐并不知道，自己想东想西的样子，别人看起来就是十足在发傻，又惹来二姐无限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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