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孤独（1/2）

这个小镇的夏天仿佛没有尽头，黄昏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彩色飞毯，有繁复的花纹，郭灿坐在田埂边，欣赏着鱼鳞状的云霞，觉得自己像个“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江湖浪客。

他有些无厘头地想，江湖浪客会有感到孤独的时候吗？他碰了碰小腿上肿得狰狞的伤痕，很痛，明明已经挨过这么多年的揍，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早该习惯了，可他竟然还是会觉得很痛。在这幕天席地的，哪怕只是一阵风，都能让他敏感得发抖。

江湖浪客会不会孤独他不知道，但他觉得孤独了。

郭灿逃课了，逃掉了晚自习。高中是有晚自习，不过管理很松散，基本上班主任巡查一遍后教室里的学生就要少五六个，一般情况下，这些人里绝不包括郭灿。他学习不好，但他从没想过要放弃学习。

周总理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教室墙上贴的那些名人也为拯救新中国而读书。他是为了救谁呢？大概救他自己吧。家国情义，凌云壮志，郭灿一样都没有。他时常厌恶这样的自己，胆怯而狭隘，可是一边厌弃又忍不住一边幻想：有一天，走出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大雪，看大海，看看是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庐江镇这样漫长的夏天。

郭灿把头埋在膝盖里，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书包还在小房间里。

再等一会儿吧，等一会儿郭大齐去打牌了，他再偷偷回去看看书，背那篇该死的《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不知道橘子洲的橘子甜不甜。

郭灿瞎想一通，把自己给逗笑了，抬起脸，听见左边有一阵轻慢的脚步声，踩在泥土上，他之前没能发现。

游雁第一次查晚自习，他数了一下，教室里缺了整整十个人。可能是看他新来的好欺负吧，张老师不在，这群小崽子越发放肆。

他点了个名，让班长记下没来的人，又循例问了遍其中有没有谁是请过假的。

一个胖乎乎的男生举了举手，有有有，游老师，有一个。游雁问是谁，对方答，郭灿。

“他跟谁请假了？”

“跟……跟我请的。”

“万小贰，要不要脸啊你。”有人笑起来。

万小贰眼珠子转来转去，一脸理直气壮，“真的啊，他家里有事，临时跟我说的，游老师你信我啊。”

游雁把他叫到走廊上，背靠栏杆，禀着老师对学生的关心询问道：“他家有什么事，严重吗？”

万小贰心里打着鼓，他其实吃不准游雁对郭灿的态度，但就是觉得他应该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可能因为他刚来，也可能因为他曾停在郭灿的课桌旁，却没有把他从睡梦中揪起来。

“他去找他爹拿钱了，就那个要交的餐费。他爹喜欢打牌，晚上要到后半夜才回家，早上又不能吵，会发火的，只能吃晚饭的时候去堵他了。”

游雁想了一下，又问：“他爸爸……脾气不好吗？”

“那是，出了名的烂人了，学校老师都知道他！郭灿也是倒血霉，摊上这么个老子！”万小贰叹了口气，真诚地为他兄弟的命运感到惋惜。

游雁忽略掉他话里的不文明，只说：“我知道了。”

他回办公室跟还在当值的周老师交代了一声，又去门卫那儿借了个手电筒，天还没怎么变黑，他照着手心写的地址走去。

郭家在念海的下游，那地方游雁不常去，那里的河水不够清澈，离镇上也比较远，不过往那儿走会经过一大片水田，分成一块块绿油油的，很有层次感，特别漂亮。

游雁就是在某条田坎上看见了坐在泥里的黑影，他打开手电筒照了一下，确定了那个缩成一团的东西就是他要找的人。

郭灿举起手挡了下，警惕地皱起眉，“谁！”

游雁关掉光，走近了细看他的脸，有点惊讶：“你哭了？”

郭灿没回答，他眯着泛红的眼睛打量面前这个本该在教室的男人，突然说：“老师就可以随便外出吗？”

“嗯？什么？”

他继续没头没脑地嘟囔：“好学生也会逃课吗？”

游雁笑了：“谁跟你说我是好学生的？”

郭灿说：“老张第一天就这么介绍的。”他脸上写着，怎么，不服找老张去。

游雁也蹲过去，坐在他旁边，把手电搁泥巴上，倒也不嫌脏的样子。他看着远处的天空说：“我只是成绩好的学生，除此之外哪里都不好。”

他的刘海被小风吹起来，露出有点秀气的眉，郭灿瞅着他挺直的鼻梁，问：“包括打人吗？”

“那些老师是这么跟你们说的？”游雁也转头看他。

郭灿摇摇头，没告诉他是班里私下传的。

“所以你到底打没打过架啊？”

游雁挑了下眉，“要试试吗？”

郭灿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他突然发现，游雁其实并不总是笑眯眯的，只不过他的嘴唇好像天生就带着弧度，即使是抿起来也像在微笑，就像一张精致的面具，机械地重复着一个表情。

于是他就讲出来了：“你有点假。”

游雁愣了下，视线落在他红红的眼角和鼻头上，意味不明地感慨：“是啊，没人真实过你。”

天黑下来了，这个时候还能听到一两道蛙声，趁还能视物，郭灿拽了一根田边的杂草，摘掉顶上好几朵分着叉的红色草头，只留下一根偏硬的茎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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