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2)
流萤也笑道:“可不是,连京里王爷贝勒家的公子阿哥,都给比下去了。”
长行暗暗纳罕,心生警觉,怕是二嫂要给他做媒,笑着推脱道:“二嫂别拿我逗趣了,不过一个不入八分公府里的小子,哪里入得了京城爷们儿的眼。”
二嫂道:“这话你趁早儿多说两遍,赶明儿做了郡王府的阿哥,再说这话,真真讨打。”
长行心下一动,他这二嫂是京城贝勒家格格出身,没准儿听过端和郡王的高姓大名,便问道:“二嫂,您认不认得端和郡王?”
二嫂笑道:“我正要说呢,这位端和王爷,再神秘不过,只闻其名不见其面,比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汉人小姐还呆得住,也不比上朝,京里少有人见过,和他好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都是些郡王亲王之流,你过去,只管做个纨绔,平平安安富富贵贵一辈子罢了!”
“二嫂,您不是我阿玛派过来说情儿的吧?”
“这说到了哪里去,”说着叹了口气,扯着帕子道,“这些年,我看在眼里,你的心忒大,镇国公府这座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只可怜我家那口子,什么都看不明白。”
长行将酸梅汤一饮而尽,壮士断腕般道:“二嫂您直说吧。”
“这话原不该我说,我也没那小心眼子,也知道你一贯的为人,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说了,你且一听一过,当个耳旁风便是。”
长行听这话,又不觉得是阿玛派兵遣将了,阿玛的小心眼子用不到他身上,另一处能劳动二奶奶的,也就他那个心比天高的病秧子二哥。
二嫂道:“你带着成荫上京,却留了青绿照顾成荫娘,那青绿本又是伺候你的,如今在阿玛跟前儿得了脸,配了个未来庄头做婿,这庄头负责每年府里的营收进项,合该是自己人。你是走了,却留个钉子挟住府里财务,想来也是阿玛的一片爱子之心。”
说到这儿,将手边的饽饽往长行跟前儿推了推,唤流萤再给长行添一碗酸梅汤来,回来又道,“我自然明白这不是你本意,你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我家那个糟心的。不像你,他没见过大世面,最远也就到过北京,所以满脑子净转悠这些个。老叔是明白人,我就不绕弯子了,还请跟阿玛说说,给青绿她家的换个差事。”
长行没立刻应下,换差事不难,可因着自己耽误人家大好前程就没意思了。遂说道:“阿玛正当壮年,他的决定也不好朝令夕改,这事儿也不必通报阿玛了,劳二嫂多宽宽二哥的心,青绿始终是我的人,先让青绿她家的跟镇国公府的庄头好生学学,到时候我再寻个郡王爷府上的差事交给他,您看如何?”
此言一出,长行心中一空,他知道,自己是非走不可了。
战事的余音果真在炎夏顺着烈日蔓延到整个盛京城,成了小河沿纳凉避暑的最佳谈资,茶馆里头和消暑汤同样受欢迎的,是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推测日军在大清国的威猛将士面前如何的螳臂当车。同时南下来到盛京的兵勇们,在司大夫的盛京施医院后面的兵营里,操持着红缨枪、短刀或锈迹斑斑的前膛步枪昂首挺胸向前跨步,兵器刺出,“杀”声震天!
中旬,左军门携副官到施医院同司大夫话别,彼时他已拜别过镇国公,是以长行得知了左军门部开拔的日子,正是鹏图生日当天。他呆坐在回廊上半晌,彩蝶成双,穿梭花丛,直到天色擦黑方散。成荫陪着他,晚饭热了又热,二人一口没动。
成荫道:“你去,我不拦你,我知道对你来说,有些东西比命重要,要是落了遗憾,活着就不完美了。”
长行瞧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鹏图那边你放心……倒是你,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你的命重要。”成荫道,“平安回来。”
长行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第二日,全家早起,上午是二阿哥立世子的仪式,以镇国公和二阿哥为首,燃香烛明灯,拜天地君父,繁文缛节,庄严欢畅。长行破罐子破摔,横竖和二哥撕破了脸皮,也就不去凑热闹,早早儿和柳成荫一同在厨房,亲手给鹏图做了碗长寿面。
他们没大厨的手艺,揉出的面条皱皱巴巴粗细不一,但好在是一整根儿。长行揉着,忽然想到小时候,跟成荫笑道:“小时候,有一年过年,我带着鹏图逛大街,他看中个面人,可我俩钱不够了,我就骗他回来揉面团儿,叫他自个儿捏。他用尿和的,那个味儿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有一会儿,又道:“当时我捏的就是这样儿,说是蛇,还抠了眼睛嘴巴,他见了,就说要……成荫,”长行把面放下,拍拍手,扬起漫天白面,像破碎的雪,“我该走了,这面,你给鹏图吧。”
成荫点点头:“再不煮来不及了,我就不送你了。”
长行笑道:“送什么,等我回来,我一定要把落下的那顿万兴楼吃了!”
长行走后没一会儿的功夫,鹏图罢工,擅自在立世子仪式上溜走,打算找长行和成荫讨礼物。成荫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穿过回廊,正往鹏图院子里走,巧被鹏图撞见。
鹏图闭目深呼吸,面条的香气开启了他今天的好心情,再看长寿面汤色纯白,里面卧了个鸡蛋,放了根儿绿叶菜点缀,霎是可爱,不顾地点和烫手,抓着筷子端过碗,喜笑颜开道:“这是你做的?真香!长行呢,怎么不见他?”
成荫道:“他早上有事儿,去司大夫的医院了。”
鹏图撅了嘴道:“什么事儿啊,还能有我过生辰要紧?”
未及答话,忽听前院一阵骚乱,不一会儿喜桂儿火烧屁股似的跑进来,哎哎叫唤:“我的爷哟,咱们小三爷哪儿去了,老爷急着问他,府里翻了个天儿也没找见个影儿!”
鹏图心直口快:“着什么急,他去那个洋人的医院了。”
喜桂儿一愣,砸拳跺脚,哭爹喊娘,直呼“造孽”,忙喊人去医院拦人,自个儿要去回镇国公。鹏图再笨也看出不对来,拉了喜桂儿不撒手,问:“怎么回事儿,去个医院犯得着跟刨了祖坟似的吗?”
柳成荫没来得及堵住喜桂儿的嘴,只听喜桂儿道:“他前儿个和老爷闹过一回要奉诏从军,才安分几天哪,又把咱给骗了!那医院那儿,是开拔的地方!”
鹏图没回过神儿来,目光茫然,喜桂儿知道这位爷是个脑子慢的,赶忙跑去了镇国公跟前儿回话。忽地鹏图起了身,端着碗直直地往门口冲,他敦实,成荫一时拉不住他,喊他名字也听不见,怕他出事,只得跟着。
鹏图出了府,拐上大路,体格所限,这几步路已跑得气喘吁吁,日头当空,额头后背赫然冒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一个不留神儿,一群带了蓝帽子没留辫子的日本小孩儿,乘车把他刮了个连轴转,手没稳住,盛满长寿面的碗“啪嚓”掉到地上。碗没碎,面条撒了满地,雪白的面条沾上污浊的泥土,鹏图裂开嘴就哭了,一面哭一面捡面条放回碗里,面条断成两截,靠近路中间的部分早就被踩得稀巴烂,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可鹏图仍不依不饶,身着锦衣华服,却趴地上干着叫花子的勾当,人人都道又是个疯子。
成荫挥退越围越厚的人群,拉起鹏图道:“鹏图,鹏图!”
鹏图一屁股坐地上,腿脚乱蹬,哭道:“干嘛呀,干嘛呀!家里哪儿不好啊!”
“鹏图……”
“他去就去吧,那得把长寿面吃了呀,不就能延年益寿了吗,不就能保佑他长命百岁吗!全撒了!干嘛啊!啊——”
成荫鼻子一酸,哽咽道:“他早上吃过了,保准儿平平安安的,咱们先回府,免得长行惦记你。”
鹏图抱住成荫嚎啕大哭,一队小孩儿拿着迎风狂转的风车从他们身侧兴奋跑过,他们的手里握着一把过年才能吃上的糖果,呼朋引伴:“镇国公府发糖啦!都来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