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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姗隐晦地向我透露了她的计划,她并非魔神的使徒,但她的确持有阿珀斯的信物。
我不知道在人间发生过什么,那不属于我该了解的范畴,我只需要明白,她能带我出去,帮我救出尼奈。听她描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并不高,因为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必须保证每一个步骤不出纰漏,否则我就会被当作变节者处死。
她调侃道:“其实死和不死都一样糟糕,但是你总得选一个。”
我冷笑着回复:“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不一样。”
我必须时刻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态度,否则,那些或软或硬的恶意会阴险地钻进不设防的怀抱。质疑和敌意是被外因险恶所激发出的本能,它并非邪恶,只是为了保护自我。过去的经历太过沉重,压得我窒息濒死,以至于当下的我绝对无法对陌生的灵魂抱有绝对的真诚。
正是如此,我不能完全信任卡姗,我仍选择与她合作,不过是因为我想让尼奈得到自由。将一个高傲的灵魂禁锢在闭塞的深梦中,摧毁他的意志,践踏他的精神,让他以一个软弱无力的废人姿态活着,实在太残忍了。
然而卡姗不是慈善家,她一开始就有目的。她接近我,为的就是让我为她做某件事。尽管克莱城的人将她视为魔神的使徒,但她终究是个外人。卡姗根本没有机会进入王宫里的艾莲卡墓室,但是我可以。
尼奈是谋杀艾莲卡的凶手,但我不是,在之前的法庭上,我因为不知情而免于判罪。那时候尼奈要我闭眼,我就闭眼,我不知道尼奈要杀害艾莲卡,也没有目睹和阻止。因此,克莱法庭判我无罪。尽管如此,我还是挨了好些鞭子,因为克莱所崇拜的疯癫和黑暗让他们偏爱折磨无辜之人,恰好我算得上一个无辜之人。
与混血者卡姗合作之后,我假意祭奠,帮她在神墓里动了手脚,在那儿放置了一个布袋。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因为卡姗让我这么做。所以我还是“无辜之人”。
完事以后,卡姗以魔神的名义邀请我去人间王都和她一起参观黑潮。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克莱戏偶,接受领主的命令,然后和她一起离开。
在此之前,我必须回去看看尼奈。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尼奈了,他还是那样——不停地遗忘。每当我轻柔地触碰他的碎发,像望着被粘好的玻璃娃娃一样望着他,我都心碎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我记得。我记得太清楚了。
那些被无耻宿命撞击得支离破碎的灵魂,那些梦,还有关于爱的甜蜜尾音,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消极地悬浮,时而浮现于意识的水面,予我痛吻,使我倒在悲哀的灰海,无可奈何。惯性的忧伤成为我们目光之间的常客,在漫长的交往中,我被迫学会无视它、接受它。但是今天,那些悲痛特别安分,它们必须安分!
我站在尼奈的背后,趁他还没转身,尽可能地将愉悦的表情贴在脸上。快乐的表象如此虚伪,而我不得不捧着可耻的笑脸面具望着心之所爱。如果尼奈能将这些谎言当作一种幸福的真相,那就好了。
可是尼奈一直没有回头。他一定注意到我在后面,可是他没有看我,只是不停地写了什么。我深怕他发现我的矫作,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否合格,然而心虚的情绪从我的头脑里飘散而出,就像烟雾,抓不着,也赶不出去。
尼奈没有回头,他仿佛预料到什么,就这样背着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竟不知道自己本该说什么。
我不能告诉尼奈我要和卡姗一起离开,那意味着他再次被遗弃。我不能这么对他。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隐瞒。尼奈是个谨慎而敏感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不该说的谎,也不知道是否该坦诚地问他猜到了多少。就算尼奈知道他要被留下,也不会有任何抱怨。他只会说,好的。然后我会带着这份愧疚一直走下去,沿着生命,走到终点。因为我爱他。
就在我为此焦虑的时候,尼奈竟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甚至走出了他的安全圈,以十分危险的距离凝视我的眼。
我败得惨烈无比。至少在尼奈的审视之下,我无法把握虚伪的“幸福”。谎言无法让一个清醒的灵魂得到美梦,它只会让我们在阴魂不散的“幸福”中永受折磨。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中梦,想起了小时候,”尼奈说,“小时候,父亲疼爱我,为我举办宴会。但我不快乐。狂欢之后只有灰烬和落寞,他们的爱让我窒息,可我不能说。”
我的意识还在与虚伪隐瞒博弈,就随口敷衍道:“那不是爱吧。”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但是尼奈没有在意我的回答,反倒是问我:“你觉得我惨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挺惨的,被他们宠爱,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些宠爱,反倒是爱让我难过。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享受孤僻。我甚至极端地认为爱的本质就是愚蠢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感受过。爱与守护变成了枷锁,好像我们必须依靠这些枷锁生活,还必须感恩戴德。”
“对我而言,爱就是一种……”
“伪命题。”我脱口而出——我知道,我记得。
尼奈十分冷静地盯着我,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很快又回归,变得犀利如冰。尼奈看起来像是生气了,但是他不会有恼怒的情绪,也许他只是对我的“读心术”感到惊讶。因为他忘了,而我记得。
我想借机打破变得沉重的空气,便拉起他的手,亲昵地摩挲那消瘦的手指,好像这样能擦出火光。我不再看他的眼睛,只是一味地、重复性地做这个动作。一如我们在这里依偎彼此的时光。
他会忘记,会变冷,然后我再次讲给他听,反反复复地讲给他听。我记得他对那些故事的反应,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面无表情,我们都知道说完那些故事他会忘记,但是,那绝不是没有意义。
那是爱的存在形式。
就像现在,我又一次抓住他的手,专心致志地将它裹在掌心、捂热。我知道,飘渺的感情在我们的掌心缓慢升温,破碎的灵魂被不厌其烦的心火融烧聚合。
然后,他说:“那不对。”
这话浇在我的头上,惊得我抬头打望。
尼奈有些疲惫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刺穿了我的头脑,仿佛能深掘一切残忍的秘密。
当然,我明白,我只是心虚而已,尼奈不会知道我隐瞒的东西。我爱着他,便不得不遭受这般酷刑,因为他的目光里有个强硬执拗又十分清醒的脆性灵魂,而他对我的凝视本质也是对我爱意真诚的残酷拷问。可是这并不能成为坦诚的理由。难道我就得看着我爱的灵魂在自己手上再次被摔得粉碎?难道我非得亲手拿刀,将自己的爱划得残缺破碎?我若做不了骗徒,便是负罪的刽子手。
“为什么不对?”这个句子就像烟一样从我的嘴里飘出。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现在我觉得以前的观点是有问题的。”
“为什么?”
尼奈抬起眼,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爱我吗?”
我希望我的回答活活长在他的问题后面,它们本该如此——密不可分,自然而然,无需言明。然而现在,他明着问我这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我却纠结着不知如何回答。
尼奈出人意料地笑了,像看小孩一样看着我,说:“你看,答案变了,那是一种很飘渺的、不可预测的东西,像旋律一样,它在变化,而这种感觉本身是无法被言语定义的,它有生机,会‘抽芽’。”
“所以说,我的爱在你的心里‘抽芽’了吗?”
他指着我的心脏,说:“我听到了你的旋律。”
“谢谢,我也是。”
我和尼奈的确不同。在我以自己对尼奈的认知去揣测尼奈的时候,有太多属于尼奈的东西不属于我,爱的错觉使我误以为我们是一体的,但是这不可能——至少在一个长久的时态下是不可能的。爱和人一样,是一种会“成长”的东西,或者说,它并非一个绝对真理般的存在,更像是从人与人的心隙中生出的——会唱歌的幼芽。
“对了,尼奈,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哦。”
“之前我突然忘了,现在想起来了,”我说,“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找到了带你出去的办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等我下次来,我就带你一起出去。”
我说完,才敢看他。然而尼奈并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轻。
他只是很自然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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