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王庭(1/2)
春日的戈壁滩并不是单调的颜色。恰逢一场飘来的阵雨,荡涤过沙漠的边缘,留下数处水洼。脚边的野蒺藜泛着青色的嫩叶,回头眺望,身后的山岩在夕阳的映照下,五彩斑斓,令人不得不感叹坤神女娲造物的奇迹。
景美虽美矣,身临其境,尚知此地远非表面看起来的美好。
“传令下去,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赶路。”我摘下头盔,晃了晃脑袋,聆听细沙自发间下落的簌簌声。刚才不小心误入大漠,碰上风暴,差点儿害弟兄们跟着我一块被埋;子曰“欲速则不达”,现如今恰逢水源,不如先饮马休整。
踢掉马靴,抖完脚底的沙子,我伸了伸腰杆,避开被日头晒烫的岩石,挑了一块阴凉地坐下。雪麒已经喝了个饱,踱过来蹭我手里的粟米。
时间紧迫,马背上连续奔驰二日,每日只睡两到三个时辰,这种跑法,倘若换了先前那帮骁骑营的公子哥儿们,准得怨声载道,一早掉头回府。
带着队伍开溜不久我便被左军将军追上,试图劝服我和他一起回云中郡;不过大姨夫这个人一向好说话,知道我心意已决,也没多做挽留,急匆匆回师向大将军复命。
临别时我拜托大姨夫放话给单于军,告知伊稚斜王庭遭袭。昔日齐国将领田忌、孙膑,便是一招“围魏救赵”,解除魏军对赵国都城邯郸的围困;我今日刚巧要去救赵将军和苏将军,哪怕这次我最终到不了王庭,放个烟幕弹给伊稚斜,也许亦能挽救两路兵马,只希望他们能多撑个三五天。
仆多、高不识以及两个熟悉王庭地形的胡骑营兄弟围在地图前研究。按照左将军的地图所示,王庭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之前放出的一组斥候,各行往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探王庭河,然而至今未有回报。
眺望眼前千篇一律的戈壁景观,联想到前、中、右三路的战况,心中不禁略添焦急。怕只怕,以轻骑兵携带的粮草和箭矢数量,在沙漠中抵御匈奴大军围困的汉军可能撑不了太久。
“王庭乃沙漠绿洲,水草丰茂。已经能看到绿茵,说明我们没走错。”赵破奴在我身边坐下,伸出胳膊环过我肩膀,“霍校尉,请你相信我们。”
“即使不相信你们,我现在单枪匹马也回不去;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只好孤注一掷,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们喽。”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赵破奴虽然没去过王庭,好歹在河朔草原上呆过十年,他和小高手下那些弟兄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沙漠里跑起来,个个儿比我这个养尊处优的京城公子哥经验丰富。
“明明忧虑到眉头紧锁,却装作若无其事;去病还是那么可爱,一点儿没变呵。”赵破奴伸手揉上我一头乱发。
趁着沙地尚未被寒气沁透,部队再次踏上征途。
“我认识这条路!”没走多远,仆多便欣喜地惊呼。渐渐落下的夜幕尽头,他指向的方位出现绵延的山丘。
“报!”斥候回返,“霍校尉,正东方向发现一处匈奴营地。”
“大家跟上,全速前进!”一夹马肚,我掉头向东。二舅的经验果然丰富,放斥候一个方向都不能少。
“我说的吧,跟着去病走不会错。”赵破奴朝打马跟过来的高不识笑道。
“破奴你别说,我没想到去病真的敢带我们进大漠。”高不识迎着夕阳的余辉感叹。
“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赵破奴一挥马鞭,打趣的话语随风飘来。
夕阳渐渐沉入荒漠尽头。
夜幕下的山谷中,杳无人烟。遭到焚烧的木材倾覆在地,在偌大的营地上留下黑魆魆的痕迹。破碎的帐篷布被流沙半掩,在寒风中发出飒飒之声。到处是断壁残垣,被秃鹰清空的牛羊尸骨四散在营地周围的山坡上。
“这是……王庭?”我眨了眨眼睛,询问仆多。
小王子没有回答,出神地望着营地。片刻后,他牵起马缰,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默默地踏过沙地,朝营地中央走去。那里依稀可以辨认出曾经垒砌过一个高大的祭台,祭台之中的石柱上,依旧绑着数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半埋在沙地里,骨头七零八落,连秃鹰也不屑一顾。
仆多开始疯狂地挖掘着白沙,将那些尸体的头骨从沙堆里刨出来翻看。良久,他抱住其中一只头骨,失声痛哭。
纵马奔至高地,立于山丘上向下眺望,干涸的河床昭示着这里已经荒废多时。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确实是地图上标明的王庭,只不过,是属于已故军臣单于的旧王庭。
军需官匆匆奔来。
“霍校尉,我们已经搜遍了整个山谷,伊稚斜离开时将营地付之一炬,恐怕能利用的东西有限。”
“士兵们还剩多少水粮?”
“不到一日的量。”
我抿了抿嘴唇。从这里返回阴山,需要至少两天的脚程;而从位于塞北的阴山回到屯军之处云中郡,需要再走上一日脚程,也就是统共三日路途。如果现在折返,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即将缺粮缺水长达两日,回不回得去难说。
我默默地望着仆多腾出一只包裹,将那枚头骨装进去,细心地包好,系在战马的一侧。
“阿爸喜欢汉地,他生前没去过,也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带他去长安走一走,看一看。”小王子吸了吸鼻子。
“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回得去。”我掏出巾帛递给他。这回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三两下将双颊上的泪水混着灰尘抹成一个大花脸。
我翻了翻袋子里的肉干,拣了两片小的出来,扔进嘴里嚼着。军需官言过其实,旧王庭被伊稚斜洗劫一空,所剩无几。
沙漠里能容纳王庭人口的绿洲屈指可数,是什么迫使伊稚斜放弃旧王庭,举家搬迁?
我望向脚下的河床。持续的烈日炙烤之下,那里暴露出龟甲一般的裂纹。这两年北方草原气候恶劣,伊稚斜曾数次派兵南下劫掠汉地。同理,王庭想必也是干旱异常,匈奴人为了保证饮水供给,必然需要朝水源充足之处迁徙。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视线从龟裂的河床离开,落至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河流。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旧王庭四周,唯有这条发源自北部雪峰的大河……
我跳将起来。吞掉手里的肉干,拔开水囊猛灌几口。
“传我令,全体士兵,随我立刻沿河道北上,攻进单于庭!”
***
号角发出哀鸣声。营地里亮起的火光,瞬间被高地俯冲而下的骑兵打散。
“为大将军报仇!”
“解救前将军!”
寻到上游河畔、补足水源给养的汉兵士气激昂,随着我一声令下,排山倒海般冲向单于庭。
张弓搭箭,我瞄准那些忙乱中跑出帐子的人影。想到这些人可能是伊稚斜的亲卫,为二舅报仇的喜悦令我的手兴奋得微微颤抖。然而这并不妨碍我放出呼啸的羽箭,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应声而毙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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