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2)
次日破晓,连州卫一举涌入鸣仙大寨。临安侯昨夜亲临,指挥卫军进山搜捕异众,开山夷人的头领被降伏。
卫城广场上挤满了被安置的村民,吵嚷声从前所传到瓮城。临安侯坐阵指挥所,陶雪义一日不见影踪。
叶峥回到兵房舍,带来几个烧饼,一直缩在桌底下的人看了又看,却不敢冒头。
“陶雪义应该是去招呼临安侯了。听说那些开山夷人因为内讧,脱逃了十几人,卫兵还在村寨搜捕。昨日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在搜刮村里的财物,想必就是脱逃的那一派。”
爱如拿起一个烧饼,往桌底下递去。一个麻袋发出了砸吧砸吧的声音,叶峥记得大娘惧怕男子,他伫在门口不敢走近。
“没关系。”爱如道:“姑姑就是这样的。她只要没闹就不讨厌你,进来坐下吧。”
“坐在地上会着凉的。”叶峥始终不忍。那麻袋活像个饱受欺凌的小动物,却是个和他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她头发乌黑,苍瘦的面容仍有姿色,若不是这副疯相,看起来应该只是个不足四旬的端秀女子。
那细长的眼角,如深潭的黑眸,细细的鼻尖……和陶雪义是如此相像。
爱如淡声道:“可惜姑姑不愿走,对她不能用强的。”
“你们一看就是一家人。”叶峥看向爱如的凤眼。
“……还是么?”爱如冷眼的微笑带着落寞,昨日陶雪义的态度依然徘徊心头。她怨他太冷漠,却又愤怒不起来。桌底下的大娘吃完一个烧饼便趴下睡了,爱如把大氅拿下来为她裹上。
“爱如姑娘,这是……?”叶峥发现桌上多了一本老旧的书册,上头写着陌生的文字。
“这是家父曾经为姑姑治病时的手记。”
叶峥想起来了。道:“我记得。那……大娘的疯症还能治好么?”
爱如摇了摇头:“你觉得怎样才算治好?恢复常人的心智?当紫云村被睚眦堂牵连而覆灭,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离失心疯不远了,可惜,如果我也可以变成姑姑这般模样——”爱如冷笑,笑意带着几分自嘲,“睚眦堂也会少积点杀孽吧。”
“……很苦么?”叶峥垂眸。
“苦啊。不过我后来也弄苦了不少人,表哥不也是这样么?”
叶峥叹了一声:“疯症不是解脱,况且旁人见着,都会不忍心的。”
“你真是个愣子。”爱如又笑了。叶峥皱眉,嘴里的军粮饼嚼得更涩了。
“我说过吧?姑姑在她出嫁之前还是正常的。”拿起父亲的手记,爱如的神色覆上一层阴翳,声音也沉了几分:“我让三姐庙的道姑帮我读出了这本手记的内容。姑姑不是因为被情郎抛弃,而是……在出嫁的前夕遭到歹人欺辱。”
“什么……?”嗡地一声,是头脑被撼动的声音。叶峥胸口一窒,陶雪义的一句话变成了锥心的刺。他似懂非懂,却又仿佛明白了——明白陶雪义那种疏离之举的原因。
爱如看着男人惊讶之后的愠容,接着道:“爷爷将姑姑救回来之后,她一直是失魂的状态,没有表情,不会言语,只是盯着同一个地方,无法问出事情的经过。这本手记写道爷爷曾杀死一名睚眦堂的人,那人是睚眦堂的堂主亲手揪出来的。”
叶峥呼出一口沉重的粗气,睚眦堂堂主几个字听着尤其刺耳。他道:“爱如姑娘,对我说这种事……可以么?”他也是男人,虽然没做过欺辱妇女的行径,却有一种羞耻从心底油然而生,胸口酸楚之极。
一个本该与情郎完婚的芳华少女,那是何等的绝望。
“我还未说完呢。”看着男人的神色,爱如不后悔对他坦言,“这本手记里,父亲从姑姑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害她变成这样的可能另有其人,也可能不止一个。”
叶峥:“……!”爱如的话如冰水浇头,他心如芒刺。
“但父亲推断到这一层时,已经过去很久了,真相始终是个谜。爷爷也阻止了父亲的调查。”
“雪义他……是不是知道?”
爱如摇头:“我没有和他说过。紫云村从来不会有人提起这件事。”
“他感觉到了。”叶峥此刻觉得当初对陶雪义与母亲重逢的劝说,是多么自作主张。陶雪义的拒绝并不单纯。他会因为母亲认不得他而悲伤,却又希望母亲不要认他,不要记他。
是因为他自己也是糟蹋母亲一生的祸首?他厌恶着自己么?
啪!叶峥手里的茶杯碎了。
窝在桌底下的大娘受到惊吓,呜呜地喊着,爱如不得不爬下去安慰她。大娘一见爱如也要进来,便慌慌张张地爬了出去。
“姑姑……”爱如叹气。看着瑟瑟地挪到门边的大娘,叶峥道:“她是不是还认得雪义?”昨日他亲眼见到大娘迫切的表情,那一瞬间的她并不像失去了心魂。
“我知道表哥还活着之后,也未对她提过。”表哥的存在对姑姑而言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那……大娘从前是怎么对雪义的?”
“我们家扶养表哥到六岁之后,他就主动与姑姑单独住在一起。姑姑的状态时好时坏,表哥身上总是会青一块紫一块的,爷爷从来不会管他。”
因为芥蒂,一种由衷的厌恶。但在爱如的记忆中,无论是厌恶还是哀愁,大人们总是深藏在心底。
“村民们倒是很喜欢表哥的。如果表哥若是久未归家,姑姑会去找他,有一次往深山跑了,差点找不回来……”再次回忆起遥远的过去,父亲当年苦闷的忧愁,绵长的怨恨,像毒素般感染到爱如的心中。
“姑姑太可怜了,表哥也很苦。”无论是入宫之前还是之后。越想,她越觉得这世间无处不可恨。
恨不过来了……
“他怎么承受得了……”叶峥咬牙切齿,手指陷入桌角发出碎裂声。
“呜呜——”
“姑姑!”爱如挡在瑟瑟发抖的大娘身前,“你吓着她了。”
“对不住……”男人收手入拳。
爱如把大氅又披在大娘身上,那残破的麻袋她始终不肯脱下,一双黑眸时而精灵时而涣散,一直在朝门外看。
“姑姑,你在看什么?”
“啊、啊……”大娘抓着地上的门槛,支支吾吾,“还有……还有……”
叶峥第一次听到大娘说话,“大娘在说什么?”
“姑姑她……”爱如眨着满是诧异的眼,道:“她说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胧月。疲惫的陶雪义靠着一棵树,在黑暗中独自回忆。
紫云山的竹林,穿红黑衣的村民,各怀本领的睚眦堂众……汪祝由是这之中的谁?是谁?谁害了他的母亲?是谁……?
又回想起那个在梦中后悔了无数次的画面。堂主的命令,迟疑的自己,最后一切都被消灭,他成了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的残躯。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梦境的最后总有一只温柔的手擦去他的泪。渐渐地,他开始回想起来……
睚眦堂,他没有为之身先士卒的睚眦堂,他曾立志要奉献一生,为他们谋求复辟,千百个夜晚他无比后悔,因为自己的懦弱而失去了道义和理想。
感觉自己是个笑话。
渴望治愈有心病的母亲,渴望报答睚眦堂的自己,却是被邪恶不堪所造就。多么可笑,多么可恨。究竟是谁将绝望种进了母亲的身体?用慈爱去对待他的人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他冷笑,身边的黑暗让他仿佛置身在皇城角落,那间密不透风的黑房。或许那正是最适合他的下场。
陶雪义看着自己的手,当他抓住母亲感受的手臂,看进那双空洞惊恐的眼,这手就一直在抖。他闭上眼,解开网巾让长发披散,坐在树下静静睡去。
夜近子时,胧月出云。
忙乱喧嚣的卫城终于平静,几声鸮啼更添寂意。陶雪义在树下入寐,气温冰凉,月光皎亮,他从朦胧中渐渐回神,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脸。
“嗯……”好痒。他挥开,触碰到一块冰凉的肌肤,是人的手。
还有一个麻袋。
“哈……!”陶雪义猛地惊醒,看着那个缩进麻袋,从地上瑟瑟缩缩地朝他看的人,他迅速退开。
娘?
她不是害怕男人么?这是在做什么?陶雪义看向兵房舍,灯昏暗门半掩,想必爱如和叶峥已经歇下了。
怪不得爱如会把人弄丢。陶雪义拧着眉,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任由麻袋里的母亲像只野生动物似的盘在一边。“……我有这么不像男人么?”他心中不由得念叨起来,母亲见他僵持不动,便又把头从麻袋里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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