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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不可能回到年少的,苍实知晓这一点的时候并没有为时已晚。只是在很多日子里,他都在追逐自己的内心,因为它总在回去的路上。
偶尔,在通勤的路上,人来人往的早晨里,他安安分分地走过一街一街的行道树,希望突然有节目组逮住路人,他会是其中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被志愿者之类的截住,可能表情总是一脸无辜,殊不知内心总是波涛汹涌。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停下脚步,他们会问他一个问题:假如有一个机会,让你乘坐时光机,你最希望回到什么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仿佛这个问题就是为他而生:初中或者高中,2014年以前,或者2000年里的任意一年,总之要是他还青春的时候。
而今,他可以坦然道,那时候不知忧愁和利己,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就像沁凉清澈的水,流过的地方阴影也透明而可爱。坐着时光机,穿越名为记忆的幽深隧道,总会看到一个炎热的夏日,斑驳的树影下,是绿意盎然的午后。他全然不知自己还是个孩子,总是趁母亲午睡的间隙,在最热的两点半溜出去,骑着那辆很容易爆胎而且坐垫提得很高的蓝色单车,抱着颗篮球,回学校或者公园。回来的时候喜欢绕远一点,去那条有很多奶茶店的街里,找一家卖豆腐花的凉茶铺买豆腐花,或者黄色的龟苓膏。
夏天的天总是不知不觉地黑得很快,他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和朋友告别,迎着温柔的晚景回家。家门口的管理员伯伯已经在吃饭,今天的晚饭好像是炒得焉焉的空心菜。他看伯伯的眼神怯怯的,因为自己总是不听话,不把车锁在自家车库,就随便找个不会被雨淋的过道放着。每次推着车进入这条黑漆漆的过道,他都能闻到一股腐锈的味道--南方的七月也很潮湿,下午总是免不了一场大雨。
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去,每天睡觉前和母亲说好明天吃什么,第二天就会变戏法似的被满足。他还记得在自己的房间,晚上做作业之前,看到邻居家窗台的玫瑰花,在霞光的余韵下显得格外妩媚。还有同样温柔的晚风,带着雨后的凉意不知疲倦地拂过他的脸颊。这种令人惬意的单调生活,是往事里面最不擅长隐匿的,总是在自己感到脆弱的时候呼之欲出,变成会定时喷涌的白日梦。
而当暑气慢慢消退,树木葱茏的景致也不复存在,他已经走上了一条狭道。这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无法抉择的道路,没有人能够说清它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什么是不期而遇,因为事物的产生往往纯粹出于偶然,但是狭道仍是狭道,日复一日地把他往里面磨。
大学之后,他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工作,在最开始租的房子里,得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再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上班。从来没有遇到过挤得如此满满当当的公车,售票员会见缝插针地把小孩子提起来放在栏杆上,还会根据车门是否还能关上来判断还能挤多少人。它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在高速路上飞奔,他的心都被悬起来,然而每日却又能按时到达地铁口。随着黑乎乎的人流,他终于在地铁里闻着煎饼果子的香气看到了初升的太阳,新鲜的橙红色犹如莲蓉月饼里面的蛋黄,叫他怀念家乡了。
当内心的骚动也尘埃落定,在这个有四十年楼龄的老公寓里,为了配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得疯狂的想去健身的心情,他想给沙拉淋上脏兮兮的油醋汁,上面还放了一个月才舍得吃一次的牛油果。打开壁橱想拿出蜂蜜调酱汁,却被蹦出来的蟑螂打乱了阵脚,它跳进了沙拉里,他被恶心死了。更要命的是,厨房的水槽已经无故堵了好几天,他试过倒醋和小苏打,却毫无作用。这种轮番袭来的希望和绝望,稳稳占据了他的日常生活。实际上,这是不值得一提的小资产阶级无病呻吟,就像爱情,很多人都写过了,可是那又怎样,很多人就那样活着,过了就过了,可他不行,他会一整年为了一件事裹足不前,并感到长时间的郁闷。
后来有一天,他在重温以前入职培训的照片,从一张领导的合照里面发现了一个格外耀眼的人。她在第一排,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男领导旁边,却和他们差不多高。身量苗条,皮肤白皙,左耳别着一只形状特别的耳环。短发,黑色的无袖衬衣和裤子显得整个人特别有气质。她盈盈地笑着,那个笑容显然是像在很多场合都展现过的礼节性微笑,却不知不觉打动了他的心。他想起在那五艺汇演的时候自己作为主持之一,看着她穿着同样风格的衣服出来给优秀表演者颁奖。当她一步一步地走来,他好像看到一个美的轮廓,一览无遗地焕发着成熟所特有的神采。以至于到最后的结业典礼,她作为人力资源部长,总结发言时说出\"鼓励新员工要从前辈手中接好接力棒,肩负起公司气未来发展的使命和责任,为中华民族的复兴作出贡献\"这种套话也让他心驰神往。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在电梯里偶遇了这个人。尽管如此,故事并没有就这样开始。要知道有些故事本来就比较慢,因为里面的人天生带着这种步调。和她在一起后,他不再患得患失,也不用日日被生活逼到角落,他承认自己是个很软弱的人。他开始习惯早晨看着观光巴士载着一排又一排的旅客经过自己的窗户,他们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是个观光客,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比较舒适的长期居留。
一旦接受了世俗和功利的烙印,他又做回了那个不看重钱的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本来就不是在乎钱的人。人的记忆真的很神奇,对于苦难总能自动过滤——一年之后当他试图回忆过去的生活,却发现它们好像早已不复存在。来自四五线城市,高考全市第六可以去大城市的名校,专业却不那么好。毕业后在公司里面被有背景的人碾压,而今又在特权的滋润下安然度日。凭借着一幅皮囊,每天过得芬芳而美好。
可是他开心啊,就像真的开心一样。然而五年之后,就像今天,绕了一圈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有,值得吹嘘的也就只有当初的一点幸运。假如今晚回家路上又遇到街头采访,再次把他拦下,问他迄今为止的一个人生遗憾和\"你会做什么去补救,假如我们可以让它成功\",他会陷入沉思--他已经不想追溯过去的错过,他更愿意去找找看还有什么是没有的,比如很多人都曾有过的心动--他的整个青春期都心如止水。
至于陈寂,并没有给他一个那样的幻想,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原来自己也会喜欢男人。确切地说,对同性也会产生生理反应这件事,是在他大学时一次误打误撞看到了GV,发现男人压倒男人也会让自己喉咙一痒。在那些灵活而急切的亲吻和抚摸中,他不得不承认还是男人懂得男人,柔情和疯狂对方都可以一一满足。很快一股厌恶自己的情绪扑面而来,年少时他可以很大方地和班上的同学在宿舍做些不知羞耻的事,但是当现在身体赞同自己的冲动,内心却觉得异常别扭。青春期对同性恋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的人,如今已经抱着GV撸过一发了——他花了好长时间处理这种惊愕。
\"Fuck it!\" 他自暴自弃地把话说出口,从此接受了whatever的人生。
但是陈寂,的确让他很有好感。
好到就像发现了夜空中最亮的星,一眼难忘。
所以苍实像个傻子一样发了那两条短信,二话不说就要见到陈寂。五点半下班,他已经等了一天回复,聊天框依然沉寂。他还坐在办公室,想收拾东西,但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动起来。脸上挂着一副任谁看了都觉得心事重重的表情。半晌,他突然侧目,看到玻璃窗外面的屋檐上有只灰色的鸽子停驻,突然想打个赌:在鸽子飞走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假如还没有收到陈寂的微信,就直接去店里面找他。苍实凝视着那只寂寞的鸽子,他很清楚鸽子通常都在等待同伴,然后一起飞走。这个时候,天再黑个一两度,就是名正言顺的周五晚上,就像上周五一样属于酒精、放松和荷尔蒙。
鸽子很镇静地注视着前方,它所在的地方是一家鞋子博物馆,每天游人如织。苍实上班都会路过却从来没有一丝想要参观的念头,因为悬挂在外墙的Manolo Blahnik展览的巨型海报上面那双紫红色高跟鞋太过美艳逼人,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提醒他这是女神的鞋履。十分钟过去了,鸽子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日落,并没有要走的迹象,苍实愈发心焦,他深知自己只是缺乏说到做到的勇气。
然而下一秒,他觉得上帝还是爱他的。
\"可以啊。\"
\"我在店里面,不嫌弃的话就过来坐坐。\"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邀请,苍实的心炽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一种血全部往上涌的冲动,表现即是嘴角上扬。
\"你知道店在哪吗?\"
苍实知道,但是他不会说自己已经从她口中知道不少了。
\"The Fortune Fox,地址你百度一下就知道。\"
\"那我现在就过来。\"
年轻人砰砰砰地把散落的几个文件夹堆在一起,一股脑地塞进专用的柜子里面,不想像往常一样归类再走。是的,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一切,身边的人都有点惊讶他的归心似箭。这时苍实再望向窗外,鸽子变成了黑色的,心想管他呢,此刻他就是那支独自放飞的灰鸽。
在这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过顾虑,脑海里最终形成一个二选一的猜测:陈寂要么只是夜场的某种工作人员,要么就是传说中的……他不敢直视也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因为这是他的身份之耻,但不可置否的是,这也是他的全部了。不管是那一种,陈寂会如愿以偿地对自己产生好感的几率也不大,除非对方也是身随心弯的类型。直到现在,苍实依然倔强地认为自己是个没有什么问题的双性恋,也不接受任何有色眼镜的目光。如此这般贸然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觉得自己很坦荡,也不希望为这份心情粉饰些什么--他只想离他近一点,仅此而已。
打开地图,苍实发现这个店并不是什么高级俱乐部,而是一家亲民的酒馆(pub),是从早上七点就会提供简餐的类型。在照片里,故意涂成深牛仔蓝的外墙上有两个上下并排的\"THE FOX\"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还有一小爿被白色遮阳伞围绕的露台,白天肯定会很受欢迎。瞟了一眼点评,他看到属于夏天的薯条和啤酒一类的食物,更加兴奋了。行驶途中,他看见街灯次第亮起,夜晚的气息就这样扑簌簌地弥散开来。在那些由车灯和红绿灯等等光影汇成的湍流里,他不知不觉变得恍惚,快要陷进去了,那个年少时不曾追逐过的节奏--他的心越跳越快,白天回忆里的种种犹如洪水冲泱而出。当他带着这部分过去一路往前,这正是故事要开始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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