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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看见眼前的面孔渐渐和投射到墙上的阴影重叠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样局促的沉默中,他竟然分了神,忍不住顺着阴影向外望了一眼——明明是白天,天却黑得像傍晚一样。厚重的云翳一股脑地压下来,压得庭院里那些高大的灌木还有他都喘不过气。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清楚陈寂已经不想再见到自己,因为对方的脸色已经变得和窗外的枝丫一般乌黑,眸子里的骚动已经止息,呼吸也一道变得沉静。奇异的是,在这一瞬,他体验到一种冷峻的美感,由僵硬的脸部线条和疏远淡漠的表情组成,像一幅欲拒还迎的画,仿佛自己再靠近,就能了解背后的全部真相。

然而在这之前,他懊悔自己太不成熟,这样的想法,是在刚刚下楼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突然多了一瓶酒而产生的——那本来是对方精心准备的。但是他还是决定将错就错,在转角停顿了半会,还是逃也似的走掉了。他感觉非常糟糕,因为一时冲动,接下来全部都是一个人的狼狈时刻——没能好好收尾,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神情离开的,但是确切的一点是,他真的狼狈不堪。最后一次和陈寂目光相遇,是在他打开车门之后,不死心地再向二楼的那个窗户望去——陈寂依然站在那里,分明就是等着自己看上来,眼里有一片黑暗,深不可测。

“你不知道那小子走的时候还喊我大妈。”

陈寂知道自己刚刚的样子肯定很难看,冷静下来后,就听到对方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里有一个停顿——苍实也许是想折回来,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一种遗憾又如释重负的感觉爬上背脊。后来他也走下楼梯,看着有染语气酸酸的说出这句话,扑哧一笑。

“你还送他酒了?”

“是。”

这个女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有趣。

奇异的是,在顺手拿过她用过的碗筷之后,没有放洗碗机,他直接就去把它们清洗干净,只为了背着她多笑一会。

下午两点半,他一把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冒着夹雪的骤雨返回城里。尽管是休息日,陈寂觉得回到店里面打点圣诞的准备事宜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件棕黑色的羊毛夹克,是他为数不多的深色衣服,来自父亲的衣柜,有一丝复古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践行了古着的潮流。偶尔,他会想起那个人曾经和他说这衣服有点土,说“有点那种中老年男性的感觉”,他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说他爸也有一件。当时他笑了半天,现在想起还会莞尔。

在路上,他并不是会经常回望过去的类型,因为他的过去有些难堪。然而此刻,因为这件夹克,他不知不觉回去了。车上放着Beach House的Chariot,歌声像流泻出来的巧克力糖浆一般甘甜醇厚,让人情不自禁地开始怀旧。像是为了配合这种缓缓流动的节奏,他放慢了车速,凝目注视着回忆的剪影一个接一个地浮现:高中出国的第一年住在寄宿家庭,他过了一个真正的圣诞节,好像以前过的都不算数——他成了别人家的小孩,看着女主人,他叫她Joanne,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忙活——圣诞树上面挂上家人们的照片,今年也加上了他的一张,下面早早堆好了各种礼物,树上点缀着彩灯和薄荷味的拐杖糖。与此同时她还得做四种传统的甜点,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加入了花生酱的巧克力软糖,明明只是很普通的材料,却成为他在节前最期待的饭后点心。他们还带他去了市里面的圣诞树观赏会,每个人到最后都得在咨询卡上面写下自己认为最赏心悦目的圣诞树,可是每一棵都成功营造了一种独特的仙境,叫他难以抉择。平安夜的晚上,Joanne看着他和男主人,他叫他Philip,一起给屋檐挂上一排圆圆的灯泡,虽然过程有点吃力,它们终于闪烁着蓝色和白色的光芒,映照着窗外的雪景,仿佛永远也不会被黑暗吞噬。雪落的间隙,他慢慢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他看到客厅里的壁炉生着火,Philip正在气定神闲地喝咖啡,他也坐到沙发上,问你们是不是有圣诞节早上看颂歌节目的习惯,他说只是恰好在看。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瞬间,那种温暖又安详的感觉,像真正的家人一般待在一块,懒洋洋的什么也不做。

他还记得自己的历史论文第一次得A(之前是C)然后兴冲冲地回家给Joanne说,一旁的Philip小心翼翼又有点害羞地问他能看一看吗,拿过论文就义正辞严地念起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骄傲。他还记得第一次跟着去他们的女儿家,在乡下隐秘的丛林深处,那个独享一片湖景的小房子——这奠定了他也想在这样的环境定居的想法。后来第一年回国之际,女儿的丈夫还送给他一瓶枫糖浆,那是从他们院子的树上采摘的。

正如之前所说,他没有回望过去的习惯,所以上了大学,也只是第一年的感恩节回去过聚餐,就不再联系。出于对画展和博物馆的喜欢,他去读了艺术史。在大一的入门课,隔周一次的tutorial,他看到坐在对面的一个女生,一样是留学生,总是穿黑白灰的衣服,这并没有什么出奇,然而他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和某种他一直欣赏的气质联系在一起,她的眉眼之间有一种幽静的美,低调得和她说的英语一样温柔又自然。做小组作业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下课会一起聊着天走出教室一样稀松平常。他感觉有点幸运,因为他们共享一个姓,名也很灵,叫蔬,总是让他无故想起婆娑的树影或者闪闪繁星。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直诚挚的关系,无话不谈,可以有关情欲也无关情欲,用她的话来说,这更像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那种“伟大的友谊”。大二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博物馆做义工,一起在回国的时候顺便去香港中环的画廊逛逛。不少画廊都隐藏在坡道的一角,几乎毫无方向感的她总得由他带着,逡巡于庞大而陌生的人流之中,他和她都因久违的湿热而感到不适。

直到大三,他才有了一点愿意继承家业的想法,试着去上微积分。第一节课上,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个嘴唇有点厚的女孩,黑发,五官有一点混血的味道,好像叫Sabrina。坐在右边的是一个穿红色帽衫的男生,喜欢把电脑放在鲸鱼图案的保护套上,还用了花岩石的键盘贴。课间聊起来才知道她是澳门和加拿大混血,她兴致勃勃地说着暑假的时候给家里饼店打工的事情,说自己的粤语太蹩脚,不太会应对客人,他开始学着她的语气用同样蹩脚的粤语逗她。一旁的男生静静地听着,终于忍不住插进来,于是三个人不知怎么地玩起了测试词汇量的游戏,就用那个testyourvocab的网站。出乎意料的是,这成了他和那个人孽缘的开端,那时候对方才大一。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话唠又可爱的男生——他的微信名字是一个金黄的月球,头像总是各种蜡笔小新或者是自己做的“我在复习\/做题,忙完会回复”,背景总是杯水车薪的救火图,写着“我”和“Final”,地址总在百慕大。那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会二十四小时秒回却不让他感觉过于殷勤的朋友,比她更加贴近他的日常,更重要的是,他的每一段话都自带幽默感,那是别人所没有的,非常独特。他曾经还把对话发给她看,只为了让她也一品,可是她说她get不到,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对这个人的感觉。每天他都会和他说自己因为长期的失眠起晚了,因为拖延症赶不上assignment,因为教授**导致他的final凉凉。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和自己吐槽某个心机教授有后台那个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好像他已经摸透了那个人所有的套路,除了考试。其实,他还蛮享受他这样孜孜不倦地抱怨自己的生活,这让他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是被需要的。

可是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家里突然告诉自己公司因为政策原因没有了,除了把房子和其他积蓄拿去抵债,还是欠下了很多债务。向亲戚借的钱也只够他最后一年上学和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起初以为这是一个锻炼人格的玩笑,等到同样正在国外读高中的妹妹告诉他这是真的,他顿时有种被荆棘刺到手的感觉。原本他的打算是凭着自己的成绩去美国读艺术史的研究生,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愿景成为泡沫。况且,他到底还是难以想象,习惯了在单身公寓醒来之后一定要喝咖啡才能精神抖擞地去上课的日子,因为拮据而不得不住在客厅下课还得赶去寿司店打工是什么样的情形。平时一个人住也要戴耳塞才能入睡的他,肯定受不了室友的存在。更可怕的是,在寿司店的打工不过一周他的脚趾已经肿了起来,明明穿的是舒适的运动鞋。这时候,那个人的形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干脆地说和他在一起吧,他可以满足他的一切,唯一的条件是离开她。他说这不可能,况且他们的关系很纯粹。他不信,还一针见血地说什么伟大的友谊不就是炮友吗,这是第一次他无言以对。然而一个月之后,他就决定放弃挣扎,因为他是一个习惯了咖啡机就不会想着去用法压壶的人,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更了解自己其实是个趋炎附势的人。记得第一天搬到他家的时候,是一个天气极好的秋天下午,他晚上还有课所以还没到家,或者他是故意选择这个日子让自己避免尴尬。无论怎样,当他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行李和他宝贵的餐具、酒等琐碎的杂物,一切都安稳如初放在他认为合理的位置之后,那个人十二点从图书馆回来,开门的声音很轻很轻。他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入睡,就没有想到对方最后会攀上自己的床,转身的时候会刚好被他抱住。

当恰到好处的体贴变成无时无刻的亲密,他下意识就想抗拒,他不喜欢所以无法习惯这种没有个人空间的感觉。而且,他早就该预料得到,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百般体贴。后来有一天两个人一起逛超市,当他用打趣的语气说“你只不过是想要一颗好看的蔬菜”,那个人默认了,然而沉默之后他的第一句话,他至今还记得很清楚,说“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放开的”。他顿时就有种被束缚的感觉,逐渐让他窒息,并且想要逃离。除此以外,那个人其实很好,和他在一起就有酒可以喝,有梦可以做,虽然他的吻和动作都有些太用力,第一次和第二次回忆起来都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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