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雨打(3)(1/2)
至出行当日,前夜刚刚落雨,正是气清天朗的好天气。
马车碌碌驶在一片雨后泥泞之中,李慎之改换了一身玄色便衣,背对着车窗端坐,少年人清瘦的腰背挺直,下颌微敛,一双眸子聚光有神,很是精神好看。季陵抱着包袱,缩在边角一边老实装乖一边偷眼瞧他,见对面的人转头看向自己,便讪讪一笑,可怜兮兮地问道:“真生我的气了?”
李慎之见他那幅模样总是绷不住想笑,只得假咳了一声,照着他的脑瓜便拍一掌,“先前是怎么与你说的?不是说叫你好生在府上陪你祖母小妹,如今就这般忽然偷跑出来不顾她们,像什么样子?”
季陵捂着额角悻悻道:“我去同祖母说这件事,祖母说赈灾乃是义举,是功德,叫我随你同行;又去问了姑母,她说季家的儿郎不应当整日留在金陵,一双脚需得攀过山,涉过水,才算是长大,还说府上的事还有她;况且孔圣人都曾道‘远游必有方,难道这不就是他说的‘方了么?”
他观李慎之的神色,便知他必定心里也高兴他来,只是又不好高兴得太过明目张胆,只得端着架子,傻得很,又故意笑嘻嘻道:“反正此刻也未走远,若你不高兴我跟着,那就叫车夫停车,我回去便是了。我是骑着云宝来的,它的脚程你也知道,只要跑上一个时辰,便——”
李慎之闻言忙利索地自他的手中抽出了鼓囊囊的包袱,往身后一丢,“来都来了,你不心疼云宝,我还心疼,跑一个时辰累坏了它怎么办?”
季陵支着下巴“噗嗤”“噗嗤”直乐,趴在窗边响亮地吹了一记口哨,抚了抚一边小跑一边顶开了车帘往内里探头探脑的小黑马云宝的鼻子,朝着李慎之指了指道:“云宝,快谢谢你阿慎哥哥!”
小马儿云宝*打了一个响鼻,发出一声“咴儿咴儿”的鸣叫,便又缩回了脑袋。
季陵赞叹道:“真聪明啊。”
他笑起来滚圆的一双眼睛便是自然而然地眯起,犹有些小孩子未脱奶气的乖巧,看得李慎之也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心中也莫名地多了些欢喜,口上却忍不住问道:“此行去并州,伊水决口,下游被淹了足足三千户,州府之中虽有储备仓屯粮,但也因洪水有所损耗,恐怕吃住上都要受苦,你也不在乎么?”
季陵暗道,若论吃住上受苦,便是从前,他二人也没少受过。先前熙才人被囚,虽未褫夺封号位分,可便是实实在在、永无翻身的罪妃,若非他亲眼瞧见,谁能信一个皇子竟至短了吃用?可那送来的吃食确是今日少一顿,明日冷一顿。他同他共住了半年,腰带都长了一截,直到才人过身,被封作了昭仪,境况才慢慢好了些。若论起他幼时赶上的那两年遭灾,那便更为厉害,云州尚还算好些,未至出现吃人的惨象,可他也至今难忘饥饿的滋味,记得脏腑间灼烧一样的绞痛。这些都曾见识过,此番并州是如何也不至吓到他,遂轻松笑道:“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吃住都是些小事,又能有什么大不了。”
李慎之并未言语,似乎心中犹有什么忧虑,但因毫无来由,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起,只得玩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不要哭天抢地!”
季陵叫道:“我几时因为没饭吃就哭天抢地了!你又要来编排我!”
李慎之抱过他的包袱道:“好啊,那给我瞧瞧你背了多少吃食了?”
二人自车里笑闹,直闹得车驾驶在前头的魏王都掀了车帘回头望去,摇了摇头暗笑,心道老七毕竟还是个小子,再如何少年老成,却只怕也当此去是游玩一样,未必便有那般聪明,便能抓着王家什么把柄来。
紫宸殿内,天子正听着黄冠们论道,文公公入内,在他耳畔回报了一事,他也并未叫停,微微颔首,便示意他退下。
季家的小子到底还是跟着一同去了并州——他特地去提点了一番淑妃,只道此事事关她那侄儿前程,她素来听话,果真照做了。季陵,越长大便越像他娘,只是性子却不似那般绵软,伶俐,但不算张扬,是个懂事的孩子。庚辰年腊月的生辰...他在宫里倒是吃得开,连太后都曾道他常往贤妃的常宁殿去,倒是比亲兄长们还关照小十,如今想来,多半有些骨肉兄弟间天性使然。这几年好生出去历练几回,待到老七放去封地,便叫他袭爵,叫贵妃替他寻一门好亲,先留在禁军中领职,他自会叫他节节攀高,如此也不算负了这个孩子。
只可惜他当年还不完全知情,随手将此子予了老七,老七身上总有些桀骜阴鸷之气,虽面上恭顺不显,可背地里常有些小动作,他一向对其不怎么喜欢。
不过便纵如何不喜,老七总归只是个孩子,又与储位无缘,他自然不会苛待。只需有些功绩,待到了年岁,也便差不多该封王,至于能否得个“一字王”,则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
因是赶路,马车昼夜兼行,马不停蹄,不日便过东都,入了伊水、洛水下游的所在。
并州以南,虽遭灾不重,但马车行在道上,亦赫然可见道旁的农田已成泽田,农人们还未收成,一年的辛苦便已白费,自是哀哭之声随处可闻。
李慎之几个这两日改换了骑马,行到此处,见此景象皆不禁默然。
季陵悄悄问道:“朝中钱粮便只送去并州中州?此地可有赈济?”
随行的水部员外耳尖,听见他说话,应声道:“自然是有的。此地受灾不重,便交由州府自行料理,会先从储备仓中放粮,若存粮不够,还可上报回金陵,朝中不会不顾。”
季陵暗暗蹙眉,记起幼时逢上荒年,朝中赈济的米粮根本不足以过冬。云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五万驻军在山里打猎,凿开了冰窟窿打渔,大家勒紧裤带,也不过勉强熬了下来,除了身弱的老幼,并未怎么死人,之后年景渐好,却有好几年里,山里连兔子都几乎不见,仿佛是先前的那年冬天,都给人打尽了一般。这沿路郡县,四面一马平川,又无山可吃,况农人们不比兵士,也无法大规模行猎,若米粮不够,冬天可该如何是好?
与李慎之对望一眼,却只见其眼中亦有愠怒和担忧之色。
他二人此时毕竟尚还年少,只知国库中无银,近些年间岁末盘账,收支之间,几乎少有余钱,能用于赈济的钱款也有定数,唯有拿了这有限的钱款设法将事情办成,却不知这钱粮从陆路由南向北送去,便如同用漏瓢救火,盛着的水倒还要撒去一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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