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病榻缠绵时天子予交心如此……朕明白……(2/2)
宋璟道:“阿泽同朕,有些相像,身边能人济济,上辈子积德托生了一个好人家,最终只是个有头衔没本事的可怜人罢了……”他讲着,突然又咳嗽起来。
这次咳嗽并不寻常,年轻的皇帝似乎被浓痰呛住,梗在胸口透不过来气。
梁深皱眉道:“臣请御医——”
宋璟一边脸涨得於紫一边痛苦不迭地摇头。
咳嗽愈发严重了,咳不出来,宋璟的胸腔发出风箱般的声音。戚悦兮无论怎么给他按摩顺气都回天乏术。
梁深严肃地起了身,道:“御医——”
戚悦兮在旁边焦急不过,对梁深道:“万万不可。王爷,失礼了。”
说罢,他撩起送宋璟散落在额边的乱发,将他扶着躺好,然后俯下身。
一手按着他的头,一手托着他的下颌。
口对着口,唇瓣贴上去……
梁深几乎不忍直视,微微别过脸,不去看眼前的一幕。
他开始有些明白皇帝将他叫进来的意思了。
宋璟宁愿将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一幕展现给他,这示弱便是另一种拉拢。宋璟一边屈辱地展现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凌厉地敲打他,用童年趣事逼他亲口说出刚柔并济。
这一幕,无论是真是假,都是年轻的新皇的“柔”。
梁深眸色深沉,额角隐隐疼痛。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拉拢他,不让他谋反。
他总觉得谋反这件事甚为遥远,被皇帝怀疑甚至当面问责更是遥不可及。
他知道以梁帅的老谋深算,不可能不对自己的后路有所打算,他知道梁家早就勾结了大理寺与左相,在西域都护布下自己的姻亲势力。他知道只要皇帝一步走错,就是揭竿而起。他甚至知道林冉竹也参与了其中。
他只想,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对的。
若皇帝不能做个好皇帝,就该让贤,若不让贤,就该取而代之。
然而他却未曾真心想过有一日会看见这个皇帝的软弱一面,会看见他为了江山亦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狼狈至此。
到底谁是对的?到底谁错了呢?
待到戚悦兮捂着口匆匆走出内殿去清理袍角上沾到的污秽之物,皇帝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他靠在玉枕上,神色有些难堪,继而微微笑道:“吓到王爷了么?”
梁深道:“不敢。臣斗胆问陛下病情。”
宋璟轻描淡写地道:“朕幼年起便体弱,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没有一夜是安息的,受点风寒,便是这样。病恹恹的,朕自己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形容憔悴,两鬓斑白,实在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梁深道:“身体发肤皮囊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陛下不要太过忧心,修养精神,为天下百信作计。”
宋璟看了眼梁深,道:“王爷信佛?”
梁深脱口而出:“不信。”
宋璟嘴角挂着笑,道:“如此……朕明白那小法师为何拒绝朕了。”
梁深整个人一僵。
拒绝?
宋璟道:“王爷将南红送给小法师,必定也是情意深重吧。”
梁深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隐约觉得自己是错过了什么,道:“法师的南红非臣所赠,又何来情深义重之说?”
宋璟眉间有些不愉快,道:“王爷不必掩饰。那南红分明是我当年赠与你斩杀狼王的礼物,全天下只此一件,若不是王爷相赠,小法师怎可得到?”
梁深心中漏跳了一拍。
那年他斩杀荒漠狼王风头无限,太子确实赏赐了许多礼物。他基本没有细看,转手派人将那些礼物送到各处去,当然,那身重他一箭的小法师自然也是收到了一份。
所以小孩收到的,就恰巧是那串举世无双的南红,而非长安街头富家公子赠与情人的仿刻品。
梁深心中一时间泛起丝丝温柔,转瞬间又想起小孩已经将南红摘下,一时又黯然了。
宋璟看着梁深,突然有些幽幽地道:“前几日朕酒后失态,对他有些不规矩,想来王爷已经知道了,心中对朕有些不满罢。”
梁深一愣,正色道:“小法师未曾说过陛下任何不是。”
然而心中早已起了轩然大波,怪不得这小孩在宫中一副见了鬼的委屈样,回到府中亦噩梦连连,他只道小孩是被宫廷威仪吓到,没想到竟是如此。
他又想起去年才见面的时候,小孩被几个行为不端的大和尚压在地上欲行侮辱之事,尚能被他救下。而这深宫之中,小孩无依无靠,不知是怎样满含眼泪和耻辱度过来的。
而他还嫌小孩受的苦不够,又用那冷冰冰的话疏远了他。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冷漠第几次伤害了那个小孩子了?
宋璟道:“此事惭愧得很,朕连悦兮也没有告诉。只觉得有些玷辱佛门清规,不过所幸小法师坚守自己,恨不能咬舌以证清白,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咬舌以证清白?
梁深在广袖中握紧了拳,骨节都隐隐地犯了白。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是费了全身力气才按捺住,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口中道:“酒多误事,并非比陛下之过。”
他说着这样违心的话,心中又酸又苦。
此时戚公子洗漱一番,又进了内殿。宋璟便打住了话头,和戚公子说了几句体己的话,梁深坐在边上,一句话也没有插上,整个人慢慢地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该被焦雷劈死一万次才好。
末了,戚悦兮道:“今夜除夕,王爷府中有安排么?若是没有,请来宫中一聚。”
宋璟亦笑道:“未央宫家宴,兰陵王作为结义兄弟,也该来相聚。也请务必把小法师带来。”
说完,眸子里出现鼓励之色,似乎是想接着家宴来弥补什么。
天子邀约,对于与皇帝势同水火的梁家,无疑是幸事。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声音告诉他赶快谢恩顿首,抛却往事,梁深却起身,长身玉立地向病榻上的皇帝微微鞠躬,剑眉轻蹙,眸色微寒,颔首道:“皇上恕罪,臣与小法师有约在先。”
戚公子微笑着道:“思和与小法师去看灯市么?”
梁深黯然,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那念头愈来愈强烈,直接道:“臣带小法师去看花柳谢桥。”
宋璟微微有些遗憾,却也道:“如此……花柳谢桥么?长安也有花柳谢桥?朕倒未曾听过。”
梁深颔首,道:“只是京城西边一处僻静的石桥,小法师想家,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说完,他行了大礼,然后告退。
出了玄武门,梁深便牵过府中马车的缰绳,命人卸了后面的轿子,直接跨马在行人逐渐增多的长街上奔了起来。
烈烈的晚风吹起他的披风与头发,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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