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溪云初起(三)(1/2)
耀阳军数千骏骑一路怒驰,终是在日暮时分奔入两州交界处的宽化郡,数日前耀阳军曾在此驻营休整,北上直入冷泊城时留了一部分后军原地待命,盘整出一个临时大营来。
飞驰的骏马争相踏入大营,通身全无杂色的黑骑一马当先领在最前,一路狂奔至主帐处,鞍上人不待那骏骑立稳便翻身下马,一把撩起帐帘疾步走了进去。
一手掀下沉重的头盔,揭开两手护臂猛地摔到一边,那人往正中座椅上重重一坐,便听帐外一阵齐整响动,四名将领鱼贯而入,各自低着头分列两旁。
俞颂并未看向那四位将领,只微侧着头,连眉头都不曾皱起,但放在膝上的右手却捏成了拳,一呼一吸间粗重深长,似乎暗自跟自己生着闷气。
耀阳侯乃世袭,从其祖父俞烈始至俞颂已袭三代。俞家将门出身世代征伐,家中儿郎历来相貌身形俱是天生的将军模样一般,英挺非常;俞家受命驻御南境,到俞烈次子俞赫袭位时已在耀阳一地扎根十余年,州郡之中人人钦慕,顺水推舟之下,俞赫便娶了当时耀阳第一美人容雁为妻,之后得一独子,便是俞颂。俞颂一张脸线条深刻,与父母均有些像,承自容雁的五官为原本硬朗的轮廓添了几分俊逸,眉目精沉深慧,俾睨间尽是骁勇桀骜,端的是潇洒。
俞颂不说话,底下将领自是大气也不敢出,但彼此却在垂头间互递眼色,神情交流颇是古怪。
蓦地听到帐外一阵脚步声匆忙而来,这脚步中气虚浮断不是武人所有,帐中将领个个耳朵一竖,顿时松了一口气。
帐帘一撩,一个年轻文士疾步走了进来,面向俞颂拜了一礼:“侯爷。”
“尉迟舒!”这人的一句“侯爷”如火星炸入沸油,“噌”得一下把本就一触即发的形势彻底给点了个熊熊炽烈,俞颂几乎是从座椅上跳了起来,炸怒道:“我就说打‘清君侧’的旗号,皇上一定会认为我反了!这下倒好,全天下怕是都传开了,我耀阳侯举兵谋反!”
“主子……”尉迟舒抬起头来,书生气十足的脸上一对弯弯眉眼,咧开与这皮囊十足不般配的顽笑,换了个亲近称谓,露出两排白牙,诚恳道:“师出无名总是不妥,况且咱们这……不就是去清君侧么?”
“古往今来打着清君侧名头造反的人多了去了,你们还一个个全都断定皇上一定信我!”俞颂恨得咬牙切齿,将面前五个人以指点了个遍,“你们看看,看看!现在头一个认定我反的,就是皇上!”
“真反了也没什么不好……”右手边一列的一个年轻武将低头咕哝了一句,声音很小,但在这并不如何宽敞的主帐中,还是分分明明地传进了俞颂的耳朵。
“咣”得一声,案几上的木制酒杯精准狠厉地撞上了他的脑袋,饶是尚未卸盔阻了一下,还是被那劲势撞得趔趄一步,被身旁一人一把扯住,低声道:“程胥你小子活腻了?主子正在气头上,还竟捡他不爱听的!”
此人亦是青年英朗,久经征伐的肤色略显棕黑,乃俞颂麾下另一将领,祁单。
“我耀阳侯世代为将,个个忠心可鉴,从来都是我扛着昌字大旗去打别人,几时倒见过有人举着昌字旗来讨伐我的?!”俞颂自是气得盛了,自座旁三两步走到程胥面前,喝问道:“那交手的将领你可知是谁?”
“啊?”程胥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结舌道:“好、好像……是、是个姓、姓……荣的?”
俞颂猛地一把拎了他衣襟,程胥七尺男儿几乎生生被他一把拽离了地面:“那是鼎西王麾下折冲将军荣靖!没有圣令调遣鼎西王怎么会出兵?今儿个我算是把列祖列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主子主子主子……”眼看俞颂下一手便该有活活掐死程胥泄愤之势,祁单连忙搭手来劝,“程胥口无遮拦,属下待会儿便替主子打他二十军棍!”一边向着后首的尉迟舒不停使着眼色。
尉迟舒暗自憋笑得差点儿肚里抽筋,接连忽略了对方几个着急眼色,待得程胥一张俊脸几乎都憋得红了,这才端正肃容,近前两步,道:“主子息怒,眼下这大军是进是退,还得请主子明示。”
一句话管用得很,果然俞颂立时扔了程胥,转脸凶狠向尉迟舒瞪来:“你说呢!”
尉迟舒垂首恭敬抱拳,并不答话。
帐中火爆气氛随着他这深深一揖渐渐沉淀,俞颂深深呼了一口气,大步走回座椅,拧着眉坐了下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平缓回来的语声恢复了往日的沉冷,道:“不能招惹封棘,更不能和朝廷对峙,今夜各部整待,明日一早撤军。”
夜浓如墨,漫天浩瀚星斗璨繁映着营阵中升着的几丛驱兽虫篝火,点点繁光红红暗暗,正是初更时分。
主帐内疲倦了数日的人尚未休息,背着手盯着挂在一侧的行军图看了半晌,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褶痕。
图上的路线描得蜿蜒,朱笔划出的粗线气势磅礴地一路北向,畅无挡阻地直入京都霄晖城所在的白星州。这是自拂辉城出发前议定的入京路线,其上还用圈点标出芮、季一党可能阻拦的几处要道,甚至还有沿途定将遇上的名望士族官员……但眼下,这些圈圈画画已然失尽原有的筹谋万备,鼎西王一支军队横于冷泊城前,以镇乱之名将这三万大军拦在青惠州外。
没有阴谋暗战,不及口舌之辩,皇上一纸圣令拍下,断定耀阳军犯上谋反,立时万民唾弃千夫所指,可怜耀阳侯世代忠耿一夕誉毁,万劫不复。
三万精锐,一路旗鼓招扬,都是意气风发的铁骨儿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是耀阳军中的骁勇先锋,却在今日之内吃了人生中第一场莫名其妙的败仗。
朝中污朽之气熏天日久,季、芮两相大权在握只手遮天,挟持孱弱之主翻倒天下已是迟早之势易如反掌。俞家先祖乃开国重臣,祖祖辈辈辛苦守住的江山为奸人翻覆,如此奇耻大辱,身为俞家后人如何能忍气吞声?他亲自披挂北上,几乎什么都罔顾,只赌这赤胆忠心、赌俞家为月氏肝脑涂地两百四十一年,那龙座上的少年皇帝是否仍记得些许。
原以为这两百四十一年的开疆辟土或远镇南关,至少也能换得一句上达天听的直谏,却不想朝廷不由分说便遣军平乱,让他再也没有迈出耀阳州的理由。
锐炼双眸盯住图上霄晖城的圆点,俞颂只觉得喉间有些嘶渴的干痒,烧得人满心烦乱。
随手将束紧的交领扯开一些,裸露出的蜜色结实胸膛上浮出星点的汗珠,昭示着这身体主人心中无法纾解的燥闷:“来人!”
帐帘应声拉开有人迅步踱入,脚步虚浮却不似寻常侍卫的稳健。
俞颂挑着眉回头看了一眼,果见那尉迟舒咧出白牙笑得欢快,一边还挥手招呼身后两丛人影速速入帐,顺眼望去,却是程胥祁单二人,一人手捧一个大坛,隔着坛壁仍能听见内中液体兀自震晃,玲当脆响直让人心旷神怡。
尉迟舒抬脚便在程胥膝弯踢了一脚,力道自是不大,但程胥却是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就往前栽了过去,一头冲到俞颂面前这才站定了住,抬起头来尴尬道:“主子……”
俞颂一把把酒坛自他怀里抄了过来,顺手一带撂在一边的矮几上,大马金刀地就边坐了,长臂一挥示意那三人也挨次坐下,道:“都收拾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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