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1/2）

再严苛的心，也不忍责备，他背身长吁，双手拢进青袍宽大的袖，要抓住些什么却没什么可抓，容她哭了一晌，道：“哭有甚用！”

她强抑哭声：“满洲鞑子是什么魔鬼，杀害手无寸铁的良民。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只有不经世事的孩子才问得出这样的话。冈奥叹息：“青孟，天下换了，鞑子们坐了江山，王法是他们定的。“

青孟悲愤难抑：”难道阿爸阿妈白死了？难道全寨的人都白死了？“

冈奥摇头苦笑：”你还想报仇不成？”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青孟恨不能咬碎银牙：”王法不管，我们自己管。“

瑶族人素来勇猛，小小女子也不乏血性，可惜现实残忍，冈奥道：“天下鞑子千千万，我们怎么管？他们有锐剑金鈚，我们手无寸铁，不待我们靠近，只恐已万箭齐射，百剑穿心。“

听他的意思，这是求天无路，求地无门的事，阿爸阿妈连同瑶寨几百号人，像蚂蚁一样，被一脚踩死，只能认命。

青孟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脸孔紫涨涕泪泗流，满胸满腔的暴怒，不幸这暴怒无处可去。

冈奥由不得思潮翻滚。那夜里，南京乡下，火炬通天亮，从北京逃难过来的奶妈有经验，火速把他转移到地道里，门被踢开了，院子里站满了辫子兵，为首的叫嚣：“搜！把朱氏余孽搜出来！“

爹娘叔伯姑婶全被抓走了，他在地道里，听得到哭喊嚎叫，然后，火炬一扔，小园、□□、楼台、茅亭，各处着了火，火势凶，泥土都烧烫了。

他才十岁，被奶妈捂住了嘴，就似眼前青孟这番光景。

奶妈捱不到昆明，死在半路上，临死时，交代他道：“时势如此，跟谁斗，都不要跟时势斗！”

的确，就算逃到了昆明，窝在瑶寨里，躲到大罗山顶，还是拗不过大势。

这大概就是天道吧！冈奥仰头悲鸣，修仙之人，应与世事无尤。

“瑶族这一劫，是天道轮回，谁也没办法。你要想开些，你是圣女….”

”圣女？“又听到这个词，简直令人发笑，她不等他答，道：”族人都死了，还有圣女吗？“

这句话噎住了他，她年纪小，倒看得通透，圣女是依托瑶族人的信仰存在的，若水上行舟，水干了，舟何以行？

就像他，曾经的朱三郎，小皇孙，大明亡了，偏居一隅的小朝廷被一锅端，连支持他做祭司的瑶族都被全族覆灭，他现今唯一的身份，只是鸡皮鹤发风烛残年的老人！

不，还可以修仙，没人可以阻止他修仙。

“虽然族人灭了，没人认你做圣女，….” 他道：“但是你自己不能这样想。“

她没有接口，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这个地步，真有些山穷水尽的样子。冈奥觉得相当累，他在室内盘旋，光随日转，从泥地转到白色的墙上，强烈的反光此时已把室内照亮，这里没什么陈设，只有几块松木板搭就的一个床，冈奥在床边坐下，道：“本来你还有两年才下山，这么一来….“

打量着少女的神色，道：“山下再没有亲人，也没了牵挂，我看你…”

“祭司！“ 青孟打断他：“我想下山。”

冈奥顿了顿：”哦？要下山？“

“是！要下山！“

日月消逝，一切终将失去。

“下山做什么？“

“收拾阿爸阿妈的遗骨！“

“然后呢？”

她倔强地板着脸。

“不要妄想报仇，这是时势！是天道！不可逆转。“

虽说了，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当年，他也听不进去，其实，直到到今天才领悟。

很多事，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甘心，用上一辈子的蹉跎。

“知道了，一心想下山。早就讨厌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他笑道，咧开嘴，牙掉光了，一张嘴像一个黑洞。

“祭司！”相伴十四年，白冈奥历来严格从无亲近，但是教她识字读书做人道理，算得上尽心竭力，父母没了，剩下他，可抵得上半个亲人，青孟心生依恋，那些从前怪他怨他甚至恨他的心思消去大半，跪地磕头道：“并非青孟狠心，实在….” 话到此，哽咽起来。

仿佛昨日才把她从山下抱上来，一路带着只乳羊，羊奶来不及挤，嗷嗷地就着羊□□嘬小嘴，转眼间，婷婷玉立，站起来，比他还高。

可惜啊！修仙的好伴侣。她是至洁的女子，臂上那颗痣就是明证，这世上，有几人可以得到老天爷青睐，在身上留下贞洁的印记。

本以为还有两年，两年后，他六十，修炼四十年，到了一个境界，天下，或许也到了另一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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