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蛛网的梦(1/2)
那天的最后,张荆也和凡海在两丛灌木的缝隙中找到了熟睡的李楷。他的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蚊子包,却睡得很酣畅,被叫醒的时候一喇口水正呈钟乳石状滴淌下来。
凡海气不打一处来,揪起李楷的耳朵就是一通说教。李楷被念得耳朵起了茧子,连声说口是心非的对不起。认错求饶一番后,凡海总算是放过了他,一面和张荆也道谢,一面紧紧扯着李楷的手上了山。
张荆也在后面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微妙。
也许是担心李楷出事,找得心急,张荆也并没注意到陈轲鸣的消失。直到搭上回家的公交车,一插口袋摸出个不属于自己的U盘,才想起似乎是和某人一起来的凤凰山。正疑惑他人去了哪,便收到他发来的一条消息,大意是说自己外婆重病,准备出国探望,给他留的U盘是张秦的第一段录像。
消息的下面是一个转账框,备注上写着“本月工资”四个诱人的大字。
张荆也显然不适应陈轲鸣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风格,花了好几分钟才鼓起勇气正视手机的会话框,惊觉陈轲鸣竟然如此大方,还没开工就预先发了薪酬。满打满算下学年的学费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一点用自己的积蓄就可以填上,还有余粮。
他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忽然悲哀地感觉自己像是在签卖身契。然而心理挣扎并没持续太长时间,金钱的诱惑很快战胜他薄弱的一身正气,他安慰自己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并不会传唱千古,狠狠咬着下唇,把手机挪得老远,眼睛一闭,点下橘黄色的会话框。
收米成功的瞬间,张荆也觉得手机都重了几分。
可父亲的录像拿在手里,他却开始忐忑不安。就好像一个被耗尽期待的孤独者,他的等待已经失去它原本的意义,成为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情,却在某天被意外的来信重新赋予了生命。从此拉开另一段漫长等待的序幕。
所有的感受都因为这段录像重生,重新主宰他的喜怒哀乐。而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张荆也把U盘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里,又拖了两个星期。
直到开学的日子临近,他才下定决心要完完整整把父亲的第一段录像看一遍。他特地避开了张垚在家的日子,盘着腿坐在书房的藤椅上,端着笔记本的两个角,手心不断在渗汗。
等待视频加载的时间无比漫长,挂壁的变频空调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风,吭吭咔咔地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张荆也感觉后背的冷汗湿得极不舒服,坐直身又往后靠了靠,好把汗水蹭掉。
视频开始了。
起初,镜头还是摇摇晃晃的,张秦的脸被模糊得像块正被拉扯的发糕。张荆也听见陈轲鸣咯咯咯咯地笑,他的声音和现在相比,多了一分认真少了九分无赖。那卡带一样的笑声里还夹着一串陌生又熟悉的闷笑,听上去稳重中透着些顽皮。
“喂喂喂,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教你啊!”
这个声音一出来,张荆也只觉得心颤跳得越来越不稳定,时而快一拍,时而慢一拍。快的时候想追上漏掉的细节,慢的时候想留住久违的瞬间。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陈轲鸣狠憋着笑,打了个响指。
“那我说了哦。咳咳——”
张荆也这才看清张秦的脸。他梳着一头邋遢的中长发,络腮胡像爬山虎爬满了半张脸,穿了一件发黄的背心,年纪虽然上来了,身材还保持得不错,露出的两肩线条紧实,连着锁骨一片切出坚毅的光影。
“我觉得你该刮胡子了。”陈轲鸣嬉嬉笑笑地打断他。
“屁话多!小兔崽子别打岔!”张秦随手抄了一张纸捏成团,朝镜头的方向砸过来,又面对镜头正色:“我叫张秦,四十五岁,正在接受个人专访。”他干着眼看了镜头一会儿,眼珠子瞟到镜头后面,催促道:“你小子倒是说两句啊!”
“噗哈哈哈哈——”陈轲鸣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我是记者,陈轲鸣。今年十九,在酱料大学读大二,被这糟老头子抓来充数。”
“你可闭嘴吧!”张秦朝着镜头龇牙咧嘴,“这采访呢,主要是为了方便我们小鸟同志完成他的大型创作。老胳膊老腿了,什么逼人,什么逼事儿,老子都遇上过,怎么着也得写本回忆录,不然怎么对得起遭的那些罪!小鸟同志,大方,积极,有梦想,怀才不遇!虽然逼事儿也不少,但写出来都一通屎泡似的,咚一声就沉厕所底了,水花都少得可怜!哎,正好我追忆往事,他又盯上我的故事,一寻思,咱可不能搞片面最惠国那一套,互利共赢才最重要!”
“嚯,说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那可不——”张秦坐直了身子,随手摊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两个月前,我遭遇了中年危机……”
“噗——你谢顶了吗哈哈哈哈?今天戴假发?”陈轲鸣又打岔,虽然他本人没有在视频里正式露面,笑声倒是没个歇息地出现在背景里。
认识陈轲鸣两个月,张荆也还从未听过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大我一年的恋人,又一次和我提出分手。”张秦没有回应陈轲鸣的嘲笑,对着镜头淡然地说,“年纪大了,这样的事情不记得究竟发生过多少回。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和打游击战挺像,‘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有时候我们相聚在这处,有时候又是在那处,更多情况下,我们看起来就像陌生人。”
“请问张先生说的‘敌’指的是谁?”镜头的右下角出现一支水性笔,采访的话筒一样凑在张秦嘴角的位置,等着他发言。
“那可太多了!”张秦说着往后捋了捋长刘海,食指蹭过鼻尖,眼珠四处乱飘,挨个清点着,“彼此的父母、妻儿,周围人的眼光,他单位的同事,他升迁的机会……等等等等,你能想到的都是敌人。我们是不正常的,至少,在现阶段是不可能被社会接受的。”他自然地接过那支笔,低头沉思一会儿,开口道:“他年纪还小一些的时候,比现在勇敢得多,也可以说是一种‘不知者无畏’吧。”
“说说你们第一次分手?”
张秦摆摆手轻笑,一副看破年轻人心理的样子:“男的女的都一样,都喜欢听老一辈酸臭的爱情故事。行吧,今个心情好,老子成全你。”
“洗耳恭听。”
“我们是上初中那会儿搬家认识的,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怎么看出来的?这我讲不清楚,是嗅觉、味觉、直觉?都有吧。刚上大学那年,我们俩的关系败露了。八十年代啊!搁寻常百姓家那都得上房揭瓦,何况我们两家还是市里边的领导,面子挂不住啊!我妈那会儿火急火燎搬了家,又是带我去看病又是吃药的,可要我说,这东西是命里带来的,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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