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四）（1/2）

梁季青性子算不得懦弱，遇事也不喜逃避，但眼前这事——着实不是所谓坦然面对，大家坐下喝杯茶和颜悦色谈开了便能够解决的。

梁季玄的离世是不可逆的，这是深扎在梁季青胸口的一根刺。他扎眼地立在那里，拔不掉绕不开，虽疮口已愈，黯红淤疤却昭然张示着那曾发生过的事故。那根刺入了肉，进了骨，混着血肉长成梁季青身体的一部分，连带着那绵长细弱，却终日萦绕的抽疼，化作了同呼吸般不可分割的存在。他不敢，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杜若白，只一见他，对季玄的愧疚便漫天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

梁季青本打算借回乡之机，同杜若白暂且分开些日子彼此冷静一番，他却坚持要与之同行，且拿着赎罪为名振振有词——若白着实是太年少气盛了些，没吃过亏，未遭过罪，一昧只知进不懂退，与人与己寸步不让。平日不谈，就现下而言，他的不成熟着实是逼得他身心俱疲。

因此，在顾华天开了口表明想同他们回永和镇，送季玄最后一程时，梁季青着实于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知杜若白与之不快，却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了。

提及这顾华天——梁季青往昔虽未曾亲身打过交道，在他这儿倒也不算是完全的生脸儿——作得是报社营生，这偌大四九城三教九流但凡有点头脸儿的人物，他心里都有点谱儿。这顾华天，名头倒也响亮，都是正名儿，北平城布商商会会长顾老爷子家的大公子，现任教于圣约旦大学教西方，说来还是杜若白的老师——青年才俊，年少有为——这是外界儿通传的，他消息灵通些，倒是比旁人多通晓些内情，酒桌儿上喝出来的内情，掺真拌假，佐酒听听——不似他那同父同母的胞弟顾培风与那交际名媛，摩登女星的风流韵事一类的内情——所谓内情，是传他当初入校教书，其实是为了躲那顾老爷子送他头上的布商商会会长的名头。

安心象牙塔的大少爷，是梁季青未同顾华天打照面前落下的第一印象——直到相见于顾四小姐十周岁的生日派对上，他本以为他同那些浪荡公子没甚区别——自打杜若白先斩后奏往那报纸上挂了那惊世骇俗的‘示爱’申明，明里暗里，他被迫遭了不少撩拨。人啊，骨子里生来就带着点窥探欲，他自知深浅，魅力有限，凭白招那无端桃花，不过是人好奇心作的祟。就这还得藏掖着不敢让杜若白那小祖宗知道，若让那混世小魔王知道了，摸不准又得发疯，指不定翻起什么风什么浪呢，嗳，嗳。为避风头，他推了不少社交——因此，初见着顾华天，他也没甚留心，只当又遇上了个闲来无事找他打发时间的浪荡公子哥儿，直到后来摊牌，梁季青才知晓了，顾华天是自家弟弟在德留学时同校异系学长的这层关系。也难怪初见他时顾华天失了态...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生疑，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他心中总觉异样，觉着顾华天对梁季玄的关怀挂牵，远超了一般学长对学弟的尺度... ...

以前那个软乎乎，会因着他受伤哭得抽抽噎噎的小柚子也长成大人，到了该让他操心感情的年龄了——梁季青笑容一窒，他又忘了季玄已经离世的事实了。他心头忽的涌上了股异样，在顾家，在顾四小姐的生日派对上，在那场摊牌中，他曾昏迷了一次，他做了一场梦，他梦到了梁季玄，梦到他像平日一样喊自己哥哥——他甚至看到自己拽着顾华天衣摆喊他学长——不，那不是他，那应该是梁季玄才对。梁季青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荒诞现实还是思念成疾生的梦魇了，他想去证实，却又不敢去证实——怕又是一场空欢喜，也怕直面面对杜若白。

不过现下再言这些，也着实没甚意义了，梁季青苦笑着摇了摇头。船兀自颠簸着，他独自窝在客房里，心下一片茫然。愈临乡，梁季青心愈狂跳不止，他暗觉会有不详之事发生，来港口接他们的小安印证了他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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