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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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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要先解释一下,否则这很难不使你们误解的。尽管我和叔公都认同,我在记录的他的回忆,然而他谈起他曾经历过的一切时往往是出于一种闲聊的心态,怎么说,广东人在喝早茶的时候有这样一种谈话习惯,我们或许聊起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但是在聊起他们的过程中,很难不提及别的与之相关的人,我们甚至会聊到一半便跳脱到关乎这件事的另个人或者另一件事上去。这样的谈话极其琐碎而且随意,充满了心血来潮和随心所欲,它们并不经常按照正常的时间或者叙事方式走。于是叔公跟我的谈话也是这样,他可能认为我要怎样编写或者整理都只不过是我的事,他只负责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会尽可能地调整这些顺序,但是叔公的讲述有时自成他自己的条理,我就尽量不去变动它们。

“你几岁了。”有天他用英语问我,他其实是很爱和我说粤语的,说起来也很奇怪,他曾经对我说,年轻的时候家乡乃至祖国都是他最厌恶的地方,乃至于它们给他带来的一切他都那么急于摆脱,当他从‘卖猪仔’的偷渡船上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竭力忘掉自己的名字,他只保留了自己的姓氏,甚至连姓氏也不是华人一惯用的‘Li’而是更西化的‘Lee’,之后所有人都直叫他李,包括我都是。可是越老,他便越怀念那些使他成为他的文化,以至于如今真老了,连只是说说母语他都感到满足。不过他渐渐还是跟我用英文讲话,他跟我解释这是因为他的情人们不大乐意他说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尽管威廉愿学,可杰米和马克西姆很反对他讲他们听不懂的中国方言,他就妥协了。

“刚好二十岁了。”我也用英语回答,我也妥协了。

“啊。”他靠在椅背上叹息,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一条玉佛珠,没说话,听了一会儿粤剧,才说:“我就是这个时候来美国的,那会儿我可真年轻。”

他又没说话了,我喝着茶,略略觉得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能接下去。杰米,他的第一任情人,是很会看颜色的人,他也很喜欢我,就向我说:“是啊,你刚来的时候我总想起我和李刚认识的时候。没想到都过了快半个世纪了,换别人年轻了,李。”

“我见你的时候没那么早吧,得晚些,二十五或者二十六岁的时候。”李不太肯定地应和,然后比较肯定地向杰米说:“但是我很记得那会儿你十六岁,唉……”他快快地叹了口气,说:“我记得很清楚,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你在街上,无所事事的样子。”

杰米笑得有些得意,这对他来说像是某种李比较爱他的明证,他不太会掩饰自己,不像马克西姆那样沉稳,他的心情会轻而易举地表露出来。

“你别跟别的家里人说。”李该用了一口有些生硬的国语,向我说:“我觉得你很像我,哪儿都像,我以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特别聪明。你老让我想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有点诧异,我没想到李还会对我说国语,在广州像他这么大的老人一般很少会讲国语,连听都不大会听的。我则不同了,虽然家里人都讲粤语,可我这个年代普及的义务教育都通用国语的。

“您还会讲国语?”

李露出点笑,说:“当然会了,以前家里还让我读中学,一般人读完小学就算了,可我那时候,人人都说我以后能干大事,做科学家干部之类的。我从小被夸到大的。”

我听得很起劲,追问:“后来呢?”

李撇撇嘴,轻轻摇了摇头,带着点可惜说:“没成,倒不是我读不成,是不让读了,我十六岁那会儿,学校突然说,先不读书了,要搞革命,要先破四旧,先剔除走资派,剪除文化毒草之后才能继续读书。”李摊了摊手,继续说:“我本来成绩很好的,可是老师都被打倒了,课都不上了,一开始学生会组织批斗,全体学生都要参与,检讨,喊口号,写大字报,反思,举报老师。整天就干这种事。”

“爷爷说,你很早就来美国了。”我踌躇了一下,说:“别人都说当叛徒什么的……”

“对。”李点点头,仿佛还有些光荣。

我这么形容或许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如果结合叔公那个年代的人所形成的思维习惯,你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叔公的无所谓有些出奇。关于那场可怕的文化灾难,我们所形成的评价是我们站在目前的角度去看所得来的,然而如果立足在当时的年代,被公认为叛徒是极其严重的事情。我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的祖父从不愿意提起李,我认为这其实跟李在美国的营生没有太大关系,(我的家人都以为李是个很富有的华侨)而恰恰是因为李当时毅然离开的叛逃行为对祖父的生活产生了难以磨灭的痛苦。

马克西姆表露出了不快,看了李一眼。

李只好重新对我说英语,说:“我知道我的行为会给我的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这个嘛,我不在乎,当时我觉得,我不应该,把我的生命浪费在这种生活上,我的意思是,我值得更好的。某种程度上,我始终认为,我注定要成就些什么,享受富足和高雅的生活,而不是,把我最好最年轻的时候浪费在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在这一点上来说,我并不在意之后我的家人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我太畏惧我的生命被白白浪费。”

“你觉得文化革命毫无意义?在当时,你已经如此认为?”我惊诧地问。“在当时你就觉得?”

“很奇怪,对吧,我竟然会对我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教条感到怀疑?”李拍了拍他身旁的马克西姆,说:“我可不像他,这苏联佬到现在还相信这些,但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马克西姆皱了皱眉头,用俄语不悦地念叨了什么。

李却大笑,对我说:“他不喜欢我老是说他这个,他说,这是因为我不可靠才会怀疑自己的国家。”

“你是怎么到美国的呢?在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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