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六
我慢慢发现叔公是个对什么都自有一套逻辑的人。尽管老人们都会有类似的特点,在现在这个世界,人们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懂得许多大道理,但那大多数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你懂的,打开社交网络,你看见一篇有趣的流行文章或者只是一张优美的背景图片配上一句看似非常有道理的花体英文字,人们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非常了解。但是老人们,他们固守着那些不合时宜的人生经验,因为他们所认为的每一件事,都是他们生活过来的痕迹,他们将他们过往人生里的每一次欢愉或者苦难用剩下的时间细细咀嚼。内化成他们身体里不会被改变的部分,然后新一代人的嫌弃他们古板守旧。叔公特殊的人生和他的性格,使他遵守的那套观念与大多数老人不尽相同,也使他成为他们其中最固执和不可理喻的人。
我曾有一次问过他对于自己做的那些‘生意’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态度,就像他获取暴利的涉毒生意,他想了个非常精妙的主意,他经营了一家上市的连锁中餐饮食公司,这让他在东海岸几乎所有城镇上都有分店,他谨慎地选取他信任的伙伴们,派他们分管主要的区域,使他们分别带着自己的家人居住在那里,管理那处的餐厅。他们有时提起‘餐厅’这个词的时候会发笑,因为他们常常前脚为只想度过一个好周末的中产家庭送上正宗的中餐,后脚就为海洛因或者更新型的玩意儿提纯,分装入袋,放进标注着‘特殊口味’的外卖餐盒里,送到电话或者网络订餐的瘾君子嬉皮士手上。这两种食物在同一个厨房里分区按照标准流程严格烹制,这样保证了他们的食物永远是最纯正的味道,两种意义上都是。这种方法甚至省去了洗钱的麻烦,直接作为销售盈利入账。地面上的餐馆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他的生意疆域,却很少人知道地面之下的实验室组成了他的毒品王国。他严格地设计每个地区之间的结构,总是其中一环出了差错,条子也只能追查到那一处便止了,除非他的帝国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数,他才会最终被发现,否则出了任何意外他的律师团都能理据力争地认定那无非是一个用人不当的丑闻,而他仍然能安稳地坐在太平洋高地上,和他的三个情人寻欢作乐而无后顾之忧。他对我说起他的这个主意时很自豪,那确实是个很聪明的设计,他说起这一点的态度,很难不使我好奇他对于贩卖违禁品本身这件事的看法。
“说实话吗?”他回答我的时候正在做鱼汤,阿姨买来了新鲜的活鲫鱼,他用刀背拍晕了鱼头,利落地削干净了鱼鳞,使刀尖剖开了鱼肚,伸手指进去挖空了内脏,用水冲干净了鱼身,才漫不经心地抬眼来看了我一眼,说:“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相信我,如果不是因为钱往外流,那些政客估计也没有别的理由禁止这种东西。”
“但……”我发现我还是很难接受这种说法,但他毫不在乎的态度让我觉得我的辩词无力地就像那只内脏掏空的鱼。“毒品害人。难道你会不清楚吗?”天啊,我还不如不说呢。
“这世界上总要有人负责害人的。”叔公耸了耸肩,在油锅里爆了爆姜。将鱼滑入锅里去腥。
“我觉得很不好。”我说,感到自己不可避免的低落。“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开始想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吃的东西,都是死人的血肉,因为您靠卖那样的东西才让我享受到这些。那只是……感觉不对。”
叔公听了,猛地关了火,他从灶台边上转了过来,面向我,以一种略带着惊异和深思的目光看着我的脸,说:“你才二十岁,姑娘,你该慢慢学会对一件事情有自己的看法,而不是被感性左右。”
“是啊。”我改用了英文,反讽说:“这是一个娶了三个丈夫的人说的话。”
他没有被我激怒,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我的任性,他还是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有些人值得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根本不配,而且很多人属于后者。但是这不是由任何除他们自己以外的人决定的。那些不值得好好生活的人,不需要别人的介入,自然会毁掉自己,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我做的,不过是在他们毁灭自己的路上,赚一笔。过好我自己和更多努力的人的生活。”他顿了顿,转而变得认真地向我说:“而你,我的好姑娘,纵使真的有人要被良心煎熬,也不应该是你。”他说完了,又转过去,打开了电磁炉,又煎起了鱼,补充说:“不过这也很难怪你,有良心的人常常为不是他们犯下的错误感到痛苦,你是这样,威廉也是。”
“你就从没经历过吗?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追问。
“当然有了。”他回答:“直到我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别人所说的那样。”
直到今天,我依然在思考着他所说的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他对于很多事情都有自己那一套理解,有一些我认同,有一些我则发现我无法反驳。我一直对他这套独有的面对世界的理论听之任之,直到它真的触及到了我。
杰米将我从日落区带回来的第二天,当我仍然为逝去的恋情感到残余的心痛,我和前男友共同的朋友们则不停地向我发来紧急信息和打电话,慌乱地通知我这样一件事:我的前男友被一个歹徒团伙袭击了,他们将从夜店里出来的他绑走,随即对他进行了殴打和虐待,最后他被扔在了医院门口。
我央求马克西姆载我去看望他,马克西姆却很无情,他认为这样对我没有好处,他说我跟我的叔公一样‘多愁善感、会被轻易动摇’,出于这样的理由,他不仅拒绝了我,他甚至叫人看管住了我,不允许我离开大宅。最终朋友们告诉我,他经过五个小时的手术抢救后苏醒过来,那个劈腿的混蛋永远失去了他的腿。
我还没有蠢到发现不了这和杰米的关系,我冲到了杰米住的辅宅里,那时他正吩咐着佣人将刚送来的新衣服新首饰置换到他庞大的衣帽间里去,我愤怒地打翻了其中一个人捧着的首饰盘,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忙碌的事情,带着敬畏看着我。杰米也是,他将目光从新置办来的皮草转到了我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告诉了他!”我叫道。“而现在,一个学生因为你的告密而下半辈子都要生活在轮椅上。”
他听了,惊讶的神色在他脸上慢慢散去,很快他定了定神,声音缓缓地向几个帮工说:“你们先把东西放下,我要跟文小姐说说话。”
即刻间,所有佣人都把手头上的东西放下,安静地走了出去。我打落的首饰还掉在烟灰色的长绒地毯上闪闪发光。
我怒视着他,衣帽间里四处都摆着镜子,那其中映射出我的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剜下一大块肉来。他却仍然摆着那一幅高傲自若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走到我跟前,竟说:“你的脾气真是跟你叔公一模一样的。”
他脚下还踩着那些宝石黄金,好像它们只是某种会发光的灰尘。
我逼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道叔公会这么做吗?”
“他们应该杀掉他的。”他反驳我。“只是你叔公不想让事情这么难看。”
“你听听你说了什么?你还有人性吗?”我几乎算得上尖叫。
他仍那样云淡风轻,只是转了转眼珠子,对我说:“噢,文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或许是不习惯,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你总要认清这个事实,你是李的孩子,这就是我和李保护我们的孩子的方式。你就算是去问问威廉,他也会告诉你,看在那个该死的上帝的份上!你是个歹徒的孩子,你的叔公是个天杀的毒枭。”说到这里,他也禁不住有些激动,他的声调扬起来了些,他顿了顿,用力地吸了口气,又平复了下去,说:“你只是太年轻,等你再年长一点,你就会明白的。你的叔公很爱你,我也是,我太爱你了——”
“用伤害我的方式吗?”他的说辞彻底地触怒了我,在他声称他爱我的那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得到我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断裂或者轰然倒塌。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说些什么来伤害他,狠狠伤害他,他那副养尊处优盛气凌人的姿态,他踩着那些华丽的首饰那样不可一世,只让我想要看他被我重击而狼狈不堪的样子。
“你有病你知道吗?”我叫道,并且如愿以偿地看见他的眼神凝滞了,诧异不止地看着我。“你,还有我的叔公,你们是最扭曲的那种变态,你知道吗?收起你那种装模作样的优雅吧。你们太病态了,而你们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你们只会伤害别人。你们唯一知道的爱别人的方式就是伤害他,你们也是这样对待彼此的。我的叔公是个丧心病狂的控制狂,而你,只是一个可悲的离开别人就无法生存的可怜虫。你们俩凑一起,就是买一送一的恶心。真是绝配,活该抱在一起互相折磨到死。用可笑的谎言假装这种变态的欲望是爱。”
天啊。
我说完了便后悔了,我从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恶毒。他站在那里,惊讶又难过,连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睁着他那双罕见的灰绿色的眼睛,痛苦地盯着我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那样悲伤又脆弱,我即刻就后悔了。随后他将眼睛一转,显露出一副更恐惧的模样。
“你说完了吗。”李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感到寒意,极快地从我的后脊背上窜到我的周身,我僵硬麻木地转过身去,猛然地对上那双水银一样的眼睛,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脸。
我感觉我甚至将要失去维持站立的力气。他只是站在那里,既不需要大喊大叫也不需要怒目圆睁,只是那样静静地向我发问,我感到害怕,害怕到我从小至今所有感到害怕的经历在这一刻面前都不算什么,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开始感到想要哭泣,并且随之开始流下泪来,恐惧使我禁不住战栗不停。
“李……”杰米微弱地呼唤了他一声,又更加无力地说:“她只是太受惊吓,太难过了……”
叔公并没有很快回应他,他只是一直那样平静无物地凝视着我,我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注视下止住眼泪。他第一次令我感到真正的畏惧,他的力量如此强大,就像一个族群里最庞大的头狼,当它盯上你时,他的眼神如此平静,你却能清楚地明白:你逃不掉了,你将被最可怕的獠牙撕扯。
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对杰米说:“你来,杰米,过来。”
杰米走了过去,走到了他身边,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时,叔公的表情才缓和了些,他转过脸去打量着他的丈夫,伸手抚上了杰米的脸颊,凑近了许多,才低声问:“还好吗?”
杰米没有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看了看李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又说:“没什么,她可能被我们……被我们吓到了……”
叔公眨了眨眼睛,他的手移到了杰米的脑后,极珍惜地摸了摸他漂亮的金发,凑前了去,在杰米的额头上用嘴唇印了印。杰米顺从地闭着眼睛接受了。过后他才摸着杰米的嘴角,低声说:“你很累了,你去休息吧,我待会儿去陪你,带点食物,好不好?”
“别怪她。好吗?”杰米只是柔和地重复。
“你先去。”李说。
杰米最后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叔公真正作为某人的情人的那一面,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在以上写了许多他和他的情人们的故事,然而那都是来自他们的诉说,经过他们各自的解读和粉饰。只有上面那个场景,那不一样,他们爱抚的举动或者低语的方式,都那么柔软和亲密,那是属于情人之间的私密瞬间。
我在杰米走之后不久就止住了哭泣,但仍然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我不知道李会对我做什么,他已经打残了我的前男友,他或许什么都不会对我做,但是叔公远可以用什么都不再为我做以惩罚我。
他不在看我,在杰米走后,他走到落地窗面前的沙发旁边坐下,才叫我说:“郁文。”
他平时很少这样叫我的名字,都是很疼惜地用广东话叫我‘囡囡’或者叫我‘文囡’。我沉默而敬畏地看向他。
他用那双鹰一样的双眼,认真地看着我用英文说:“你伤害了我的丈夫。”
“我……”我像是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光是为了阻止自己不再哭已经花费了我所有自控力。“我……”我无助地重复这个没有意义的字眼。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