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七
如果回到中国的语境下来说,我叔公大概会是人人都以冷眼相待的存在,不……不仅如此,甚至回到他那一辈人的语境来说,他根本就是纯粹的异类,倘若他从未逃到美国,他便只会成为街坊邻里口中议论的变态人物。
我常怀揣这样的猜想,总想倘若他没能逃脱,他留在中国会成为怎样的人。虽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不愿面对,但事实是,时至今日,中国仍然是一个极其保守的国家,一个念旧的国家,更多时候,人们只会尊敬那些恪守传统和教条、按照中庸之道行事的人。尽管我明白仍会有人反驳我说,即便是美国也仍是保守的,某种程度上,是的,但它仍不如我的祖国那样从上至下地排斥野心家、阴谋家和同性恋,这三点放在一起很奇怪,除非是用来形容我的叔公。
我本来是不敢将这种看法宣之于口的,经历过他曾经那种不动声色的威严,出于余惊,我一度将他推到了喜怒无常、难以取悦的大家长的位置,这种看法的改变使得我在他面前变得愈加小心翼翼、缩手缩脚,我尽可能地躲避像往常那样与他去饮茶,陪在他身边打理小事,事事都与他说,连他的丈夫们,我也不愿同他们再多说一句话,怕他们告密。然而他实在是很会体察人心,他察觉到了我对他的刻意躲避,却十分知趣,没有犯中国传统家长常犯的错误(我本以为他会),若他是从没离开过中国的长辈,此刻他大概就已经随便挑了个由头,指责我不和他沟通,直把他当生人,胳膊肘往外拐,对外人比对自家人亲热,骂我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了。
但他没有,也不知道是该感谢美国的家庭文化环境给他带来的影响,还是他本人独特的心性。他没有气急败坏地指责我,也没有敷衍地指示他那些令人迷惑的丈夫们来苦口婆心地跟我讲道理,只是随我这样做了一阵,也不多加干预,他也不露声色,平日怎么待我照样怎么待我。
终于有一回,是吃饭的时候,他的丈夫们吵起来,我还是第一回见他们争吵。
那阵子天气开始转凉,虽说旧金山在美国是个温暖的度假城市,可能国外人皮糙肉厚,也察觉不出多大的冷暖变化,但是对我们华人来说却不是如此,再加上叔公年轻坐牢时让人打坏过膝盖,当时也治得不好,落下毛病,现在老了,天气一变就直喊疼,不能站得久。那段时间叔公就不做饭了,雇了个厨子去做。然而马克西姆却对此意见大得不得了,先头我说马克西姆总埋怨叔公做的清淡,如今换了人,才知道平时念叨两句清淡已经是夸奖了,换了别人来做,马克西姆直说下不去嘴,好歹吃了两口,过后又假意说吃了不舒服,要将厨子赶走,一开始大家依他,换了个新厨子,又这样说。
那一回也是这样,大家本来吃得好好的,马克西姆将餐刀餐叉往瓷盘上一扔,冲着叔公来一句:“你去给我弄点牛肉和面包来,拿刚开的那瓶伏特加倒些给我。”
叔公刚要起身,就让坐在另一边的杰米按住手不让动了,没好气地说他:“没东西给你吃吗?”
“吃不下。”马克西姆也冲得很,贸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那就饿着,死得了吗?你为什么要折磨他。”杰米顶撞他,他心气也很高。“吃得了就吃,吃不了自己死外边去吃。”
我坐边上看着,杰米这话一出口,叔公脸色就变了,隐隐呲着牙,预感这事定是十分难搞,他就忙凑到杰米身边,低声让他少说两句,做个菜又没啥。
杰米是听他这样说,就越要置气,不仅说他,还说叔公:“你就惯着他,你就惯他,你惯过我吗?”
叔公忙哄他,问说:“我什么时候不惯你了,哎呀,你想要什么?我回头找人给你做。行吗?”
结果马克西姆这人很怪,一看叔公本来坐在主位上,往杰米处凑,就上来脾气,冒着火气问:“我和他说话,关你屁事?”
“上帝。你个赤共佬虐待我丈夫,还不许我说吗?”
“赤共佬是吗?那你问问你旁边这个长期嫖客,他又是什么人?”
叔公一听,又急又恼,转过来大声问他:“你说什么呢?”
坐在马克西姆一边的威廉看情况不好,就劝马克西姆可别再说了,结果杰米连他也没放过,紧接着说:“我是婊子,他嫖我也嫖的开心,不像你,逼得他跟个神父上床,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威廉听了,把眼睛瞪得老大,却看起来更加可怜,无力地争辩说:“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要把事情说得这么丑恶?”
马克西姆冷笑一声,说:“呵,他操腻了你,要换个新的,你连屁都不敢放。”
威廉也不和他们争,只是一个劲儿问叔公:“你就让他们这么说?你真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不是,不是……”叔公火烧眉毛两头顾不上还要转个身来哄他:“他们气得胡说八道,你还全信啊?我怎么对你,你不知道吗?”
“我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原是最先来的,怎么还不能说两句了吗?”杰米怒视着对面的马克西姆,越发口无遮拦,急说:“是,我是婊子,你不也急着想上?提了裤子回头骂人,你可真高尚。”
我原本在一边默默吃饭,看着热闹,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其实是这样的,年轻人看待老人们,有一种甚至没有被社会认识到的刻板印象,也就是我们大多时候觉得他们的见识和阅历随着年轻增长,自然而然地会稳重和端庄起来,尤其是叔公如今这架势的,即便是吵起来,也总归是斯文体面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他们并不经常吵架,拌嘴也是常有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架来也大多像现在这样,心直口快,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多幼稚多下流的话都能说,反正就是全方位冲着对方的痛点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叔公太骄宠太溺爱他们,纵得他们什么话都敢说,他们平日斗嘴,旁人听来可好笑。
可今天杰米冒出来这么一句新的,一下子说得马克西姆竟涨红脖子张着嘴老半天反驳不出半句话来。杰米则一副泰然自若的胜利姿态。
我在一边把耳朵竖的高高的,这话说得我惊诧又好奇,但又不敢胡乱多嘴,只得夹菜,心里头想着他们多说些,面子上假意打圆场说:“好吃歹吃有什么所谓嘛,吃饭……吃饭……”
马克西姆很倔,说:“我不吃。”
叔公一听,立马光火起来,把碗往桌面上一砸,站起来怒道:“行,大家都别吃了,你们去,快去,地下库也好,储藏室也好,哪儿都好,随便什么地方,挑把枪,去啊,要不打死我,要不打死谁都行。”
马克西姆怒视着他,他是纯种的白人,恼火起来就眼眶发红,不说话,就看着叔公,像是恨他又像是很舍不得。
“我怎么就带了你们三个回家……”叔公气得受不了,扶着桌子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我身边,问我:“吃够了没?”
我心里一怕,不敢说不,只好不停点头,说:“吃够了,吃够了。”
“会开车吗?”
“会……会……”我实在怕引火烧身,像个傻子似的唯唯诺诺。
“你带我走。”
我只好马上起身了,跟着叔公,叔公取了根拐杖,拄着拐带我走去车库。走了几步,杰米挽留似的,大声问:“你去哪里?李?”
“任何看不见你们三个的地方。”叔公回头说。
威廉的声音也冒出来了,颤巍巍的,伤心又担忧,问:“你现在去哪儿啊?保镖都还在吃饭呢,你先叫上人陪你行不行?”
“不要管我!”叔公再次大声喊叫起来,这回叫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说:“就让我死在外头吧。看见人我就烦!”
这回真是吼得没人再敢说话了。
我一路跟着叔公走了,我也不敢挑好的车,选了辆低调些的梅德赛斯。可临上车了才想起来了,很窝囊地跟叔公讲:“不行,我没考美国驾照,我只有中国的牌。”
叔公命令式的说:“上车。”过了会儿,补上一句:“我坐你旁边,谁拦你?”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发动了车子。虽然叔公嘴上说要死在外头,动起来之前还是打开了置物箱和遮阳板,里面都放着枪,他也都拿出来,确认了里头上满了子弹,才将东西都放回去,对我点点头,说:“行了,开车吧。”
我开出了家门,问:“去哪儿?”叔公说了一处老唐人街区。
我正开着,叔公独自沉默气了一会儿,才问我:“会使枪吗?”
“不,不会。”我盯着路面,我生怕他的目光,我说了不会,他会很失望,我受不了那种神色。
他接着说:“这样,我回去之后跟马克西姆说一声,你以后跟着他学,知道吗?”
“我……”我怯生生地问:“啊?学这个做什么?”
他这时听起来才很失望,说:“你这么大个人,连枪都不会开,你还是我的孩子,你不嫌丢人吗?”
“哦……好……”正如我开文所说,我变得不敢有半点忤逆他,当你的经济来源和衣食住行都被掌握在一个暴君手里的时候,你也会是这样的姿态。
之后就再无话,直到我遇到第一个红灯,我停了下来等待,除了市中心和老城区,其实美国大部分的郊区都十分安静,有些崭新而尚在待价而沽的区域甚至可以称之为荒无人烟,嗯……那个红灯就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区域里,无论是车内还是车外都如此安静,即使是白天,也很适合杀人藏尸。
当我正打算打开电台,想方设法解决这种使我有些不安的沉默,叔公看着窗外,忽地说:“你看,这可是个杀掉我的好时机。郁文。”
我吓一跳,颤然地问:“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看我,他如此沉着、老道,一副运筹帷幄的、思考般的表情,令我觉得眼下更像是他即将要杀掉我,甚至不需要用到置物箱或者遮阳板里的枪,只需要他再这样看着我多一会儿,我大概就会死于某种突如其来的心脏疾病。
“我说。”他的眼睛一如我和他的丈夫们曾反复强调地那样,如此有力、如此清醒,你可能会在盘踞暗处多时的蛇或者水面之上的鳄鱼脸上看过那种目光,你明白那之后流动着冰冷的血液,一如平静无物的水银。“如果你想杀掉谁,这是个很好的时机。这里很僻静,不会有旁人经过,而你和我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活动范围很小,你比较年轻,如果会用枪,甚至不必是枪,你是女孩子,很灵活,用刀也可以。只是会很难清理。”
“您……您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我真的开始害怕。这该死不会是什么惩罚吧,为了什么要这样煎熬我,为了我长这么大不会使枪?为了我在他的丈夫吵架的时候搅混水?或者说为了我没有美国的驾照?
“如果一个人让你开车载他,甚至不带旁人,那么他一定很信任你,很信任你,以至于你杀掉了他,他也觉得这是要为这种信任付出的合理代价。如果你刚好想要除掉这人,这再好不过了。”
“可是……”我紧张地不自觉得收紧了每一块我能控制的肌肉,而这种感觉已经僵持到我浑身发痛。“我……我不想杀您。”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是告诉你。”我这时才留意到当他说母语时,带着一种我从没留意到也没有见识过的优雅。
“我现在是让你知道,你有这种权利这样做。”
他说完了上面那句话,才改而用了一种更舒缓的语调说:“你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踩油门,绿灯了。”
我惊魂未定地重新转过脸去,握紧了方向盘,放开了刹车,踩着油门。我将方向盘握得那么近,好像我在洪水里抓住的半截稻草,因为如果不这样,我手心里出的汗会让我抓不住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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