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我想我接下来将要写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对叔公宣之于口,但我却希望等这本记录终结之后,叔公能够看到。我不知道,我处于这样一种矛盾里,我爱叔公,出于一种毫无道理的血缘之爱。即使我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他,但在我接下来和他相处的时光里,我感觉我对他的爱超过了其他的亲人,甚至于我的父母。我知道这样说很难使人理解,但我想,叔公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常常声称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某种精神和灵魂意义上的同族,尽管他表述的方式并不完全如我般……怎么说,他会形容为矫情。
我起初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点,更别谈认同,他常常被外界形容成凶狠恶毒、铁石心肠的残暴形象,而另一些带着暧昧眼光看他的人,则会说他像是亚洲男人中的异类,他长了一张出奇硬朗而迷人的面孔。而我,所有认识我甚至不认识我的人,都只会形容我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就像在旧金山每一个亚裔女孩一样,甚至比他们更老土;至于性格,我是大概是他们之中最软弱和温驯的那一个。
但我现在逐渐认同了他和我是同一种人的观点……嗯,目前为止,也不尽然,可就我目前所意识到的来说,已经足够让我不能否认。在日后我大概会记录更多这一方面的事情,在这里我暂且只说眼下的这事,我希望以后的事也像这样有趣。
我怀疑叔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性格中这显而易见的一部分,或者说他意识到了,而刻意不去承认。这相同的一部分让我写下了这一章节开头的内容,那也就是:我们对于向身边人表露我们的爱和珍惜这件事感到极其羞耻,这种羞耻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倒向另一个极端,我们用逾越边界的抱怨和谩骂表达,这似乎对我们来说简单一点,这让我们看起来很强大,一点儿也不脆弱,尽管事实全然相反。
我的房间在主宅里头,当初搬家时,杰米也曾极力劝叔公把我安排到他那一处辅宅里去住,说是更清净一些,不想主宅常有人来往嘈杂,但这一建议被马克西姆强力反对,他反对的说法也十分好笑(尽管当时没人敢笑)。
“嗨!你不就是想骗他天天上你那儿去,她要是住在你那边,你是不是就打算天天穿个布条像个鬼一样飘来飘去等他来?”马克西姆毫不留情地说得杰米连连翻白眼,于是后来就作罢了。
不过得益于马克西姆这点古怪的独占欲,我得以离叔公和他的生活更近一些,于是经常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一些他们生活里让我难以理解又暗自觉得好笑的琐事。
我就记得最近一件我看来最是搞笑的事,那天我睡得晚,正在房里看书呢,忽地就听见房间外头有人大声嚷骂的声音,我听着像叔公,又觉得怪了,叔公本来吃了饭之后就走去威廉的宅子里了,说今晚歇那儿了。
我又不敢直冲出去看戏,只好趴在门缝边上偷偷看是什么情况。叔公和马克西姆的睡房就在走廊另一头,有些远,他们的睡房很大,里头还自带一个小厅子和浴室,叔公竟没走进去,只是倚在门边,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听得他很激动。
只听他大声说:“我就知道嘛!你趁我不在,就逮着机会看女人。你那么喜欢女人,你出去找好了,我又不拦着你,整天就知道躲着我偷看,你去找,看看谁要你,哪个女人吃了猪油蒙了心要你这样的王八蛋。唉……哪个瞧得上你的,你就跟着走好了,我看你还没走近人家两步,就臭得人家跑掉了。”
我捂着嘴努力不使自己笑出声,叔公总嫌马克西姆臭,平日里也变着法说他臭,说他身上一股洗不掉的臭。实则那不真是多臭,只是马克西姆是吃惯了肉和奶的白人,长得又高大,毛发也多,身上自有一股白人身上常见的腥膻,白人们自处是不能察觉的,即使是杰米也实话说不觉得。杰米身上总有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道就呛得人呼吸不过来(但叔公爱得很我也不能理解),而威廉惯给圣母像耶稣像清坛焚香,身上总是一股很怡人的药草香薰的味道,叔公是亚洲人,吃食都很淡,没有什么体味,于是显得马克西姆在这个家里就臭得独树一帜了。
我笑是因为我觉得叔公不讲实话,总爱这样讲,讲得马克西姆就是没事也臭着个脸。可平日里可亲近,看个电视或者打个鼾都紧紧靠着,搂得分不开。
马克西姆也恼怒,在房间里大声反驳:“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呢!成日骗人!自己说了不来,结果偷偷躲起来等着时机抓我。”
“你若是不做坏事,你怕什么我捉你!”叔公气起来直跺脚,伸着手指用力戳空气。“看几个毛片你还不满足,你还砸钱在那些妓女身上给你单独表演?嗯?你得什么好处?我的天,马克西姆,五千美金,你就看个大奶女人隔着太平洋给你摸奶子?你做什么不好?五千美金都能叫十个这样的坐到你脸上了。”
“我要真叫了你乐意吗?就会说!”马克西姆的声音听起来也理直气壮得很,他还没开始讲俄语,说明他确实觉得自己占理。
“所以你就是真想要跟女人过了是吧?”叔公歪曲道理的功夫也很绝,我坐在门边就跟听相声似的,可乐死我了。
“我从没这样说!你就日日乱说我看女人,想跟女人过。我从没这样想过。你自己就会说我,你看女人看得少吗?全家就你最爱看女人!路上走过一个长得稍微像个女人的你都看!”马克西姆叫道。“是谁娶了个假婆娘回家的?你还要娶那个福建女人呢!”
“我没有!我的上帝啊,马克西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说了多少次了,是别人送给我的!我要了吗?嗯?你自己说。杰米才不是假婆娘!你瞎说。”
“嘿!你还养了一个在家呢!”
“那他妈的是我的孙侄女!你王八蛋!下地狱去你这样说。”叔公更生气了,就说:“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你滚!你滚!”
“你……”
我看见门里头有人影晃动,我生怕马克西姆走来又要打叔公,就连忙走出去,假装被惊醒的样子,问:“怎么了?叔公,好吵啊?”
叔公见我走了出来,一个猝不及防,暴露出一副很慌张的样子,连忙往房门里推了一把,我就看见马克西姆一条光腿刚走出来又马上退了回去。
叔公跟马克西姆吵架的气势立马散了去,连声诺诺地用白话跟我讲:“哎呀,文囡,吵醒左嚟,真系阴功,嚟唔猴惊,唔猴care,止不过我同佢有小小拗叫,我哋经常敢样,事,事,嚟翻去训啦,我哋唔暧啦。”(哎呀,文女,把你吵醒了,真是糟糕,不要怕,不要在意,只不过是我和他有些小小的争吵,我们经常这样,没有什么事的,你快回去睡吧,我们不吵了。)
“真系事?我听得猴大声啊,我以为你哋准备打胶啊。”(真的没事吗?我听到好大的声音,我以为你们都快要打架了。)我实在好奇,又追问了一句:“咩福建女人啊?我听到你哋猴似港紧女人?港紧我呀?”(什么福建女人呀?我听见你们好像正在说女人。在说我吗?)
“唔系,唔系,点会呢。佢又发癫,我港佢喈,佢成日挂住女人,我咪港佢几句咯,港佢几句又唔高兴。唔会打胶噶,佢边敢打我,佢打我我就打到佢痴线。事噶,嚟快滴翻去训啦。”叔公一边说,一边走上来摸着我的背安抚我,给我打开了房门。(不是,不是,怎么会呢?他只是又发神经,我说他而已,他整天想念女人,我就说他几句咯,说他几句他又不高兴,不会打架的,他怎么敢打我,他打我我就打到他神经病。没事的,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到顶咩福建女人啊?”我追问。(到底什么福建女人?)
“下次话你知。细路仔唔好问梗多。”(下次再告诉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叔公推脱着,关上房门就走了。
我趴在房门上,只听又有拉扯的声音,但不多激烈,到后来还有两声马克西姆的笑声。想必是叔公为了让他住嘴好让我睡觉就向他妥协了。
我在叔公家的日子住得越长久,叔公起初见我时端起来那副长辈的架子就散得越尽了,威廉认为这是因为我待愈久,叔公便愈爱我的缘故。(欧美人似乎能将许多事物都能归结于爱,殊不知中国人远不如他们那样喜欢将爱挂在嘴上的。)
“李就是这样的,他越是爱你,就会向你袒露越多他自己,而这种过程常常不是令人愉悦的。”威廉向我解释道,但我猜测威廉他自己大约也没能搞明白究竟。“李就像是……呃?如果任何一个陌生人遇见他,那些他毫不在乎的人,会认为他是个很好的人,这就是李想要别人所认为的,一个体面的、健谈的而且能理解任何人的人。我必须要承认,当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被欺骗的,他给人造成的这些影响,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认为他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好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而是那种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和他相处时都能感觉愉快的那种好人。这种想法让我奋不顾身地想要拯救他,什么方法也好……”
最终你发现自己走进了他的圈套,你所感知于他身上一切美德莫过于雄狮头上令羚羊迷惑的鬃毛。我心里为他补充道,他陪李走到今天,想必也清楚得很,自己已经被这种应该真正被称之为美德的善良陷于何种境地。
“而当你开始爱他,不可救药地爱他,你就会发现,他如此喜怒无常、性格暴躁,大概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意识到,当他开始向我们袒露自我的同时,那也正是一种我们所无法抗拒的、掠夺我们所有注意力和爱的方式。他爱我,却拒绝给我任何承诺,他让我感到痛苦,同时让我越发爱他。”
威廉说这番话时,他习惯性地不自觉揣摩着他颈上的十字架,那是用黑曜石和许多其他宝钻镶嵌造成的,配合着他满手华戒,熠熠发光,叔公如此爱他,乃至于他的用度足以堪比教皇,乃至于他握着十字架和玫瑰珠,凝视着圣像,他的眼中都已经没有上帝。
“我发现。”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我从没问过你们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吗?一次也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可不认为我能跟一个娶三个妻子的男人生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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