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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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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到了大年初一那天,天色还没全亮的时候,家里就开始陆续来人了,无论是在洛杉矶、长滩、波特兰还是在奥克兰、圣何塞、圣地亚哥或者拉斯维加斯,甚至远至西雅图;他们有的带着人提前几天就来了住下,连日陪叔公张罗应酬;有的则在自己的属地主持过会里的年饭就马不停蹄地连夜坐飞机赶来;即使是路都走不了了的,也叫手下推着轮椅来到,实在生了重病的,也由他们的长子女代表带着人来了;他们都是各地分会的代理人,来只为了一个目的:共同去唐人街庙里的聚义堂给关帝上头香。

就像意大利人想要向教父表达他们的尊敬和友谊,那么他们就必须亲吻他的戒指,叫天父为你担保;而如果你要向一个广东人保证你的忠诚和情义,你就要和他同奉关帝,烧黄纸礼三香,以天地为证。

从叔公出来闯荡那天,但凡推崇他、跟随他的人,他都结做异姓兄弟,叫关公见证他们歃血为盟,以后福难同当。当初,叔公与我一般年纪轻的时候,只有陈会计、金龙叔和林家兄弟跟他结拜;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跪在香堂上尊称他一声“大哥”、“契爷”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我所见的今日,除去他们各自带来的手下人都已经被打发到别的楼里以及外院等候,净是叔公的兄弟义子都站满了客厅餐厅,他的老兄弟们坐在那张三十人的长桌上恰好坐满了,其余的契子女都站在对应的契爷契父身后或等在客厅里,分别给家里的神柜上过香。凡是在会里有些分量的人都不敢不来,这是不必说的共识,跟叔公上了契,开年这天要和叔公一同感谢关帝经年保佑兄弟同心,倘若不来,那便是生了天诛的异心,意味着公开的宣战,离心离德,人人得以诛之。

这都是前一晚年三十的时候叔公给我说明了的,这也是叔公第一次带我在兄弟手足面前亮相,故叫我格外注意,给我看了许多照片,嘱咐我千万要记住每个代理人的名字;前两天我在叔公请来的鬼佬人脉们面前丢丑都不是大事,但是面对自家人,第一次见面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格外尊敬,广东人特别迷信眼缘一说,倘若第一次见面让人觉得不爽快,以后做事会平添阻碍。

于是那天我被迫要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反复准备过年祝词,虽然这些都烦扰得很,不过我的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感到跃跃欲试的期待和兴奋,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以上描述的这个传统。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春节无非是几户邻里亲戚相互来往、寒暄,是个装模作样的无聊节日;然而在叔公这里,这个洪门传统让这个节日带上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意味,那些讽刺叔公前几日的大宴作“华人皇帝的纳贡宴”的媒体人,大约没想到,直到今天,才是他接受封臣们朝圣的日子。

往年的惯例都是马克西姆陪叔公下楼见人,杰米和威廉一直不被大家承认都只许避嫌不让人看见,但马克西姆则是以社团里拥功的一份子参加的,如果按照意大利人的说法,他是这个家族的“铁锤”,广东人的叫法则更粗俗难听,叫他作堂口的“癫狗”。无论怎么称呼,大家都没法否认马克西姆对社团的贡献,都默许了他的身份和存在。

可今年,叔公怎么叫他他都不去了,待在房门里死活不出,定做好的衣服也不换。叔公不解他突然闹什么脾气,气得直想骂他,又不敢出声,广东人很忌讳在农历新年第一天开口骂人。我心知他赌得什么气,也不像以前一样觉得他胡闹不讲理,帮口替他说了几句,叔公就只好作罢,今年就我和他一起去见人。

一切准备妥当要走出房门去之前,我按照一般广东人家的规矩,小辈要跟在长辈身后以示敬从,叔公见了,却转过来,要挽着我的手,非要我和他并肩走。我说怕其他长辈们看了说闲话,他这时却反倒说:“你不要走后头,看着像个佣人似的,他们那群老不死的,看你这样,肯定以为你什么都听我的,都盘算着以后好摆布你。你就站我身边,你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问:“你不怕人家觉得我没大没小?”

李轻笑了一声,说:“只要我不说,那就不是。”

之后他带着我下楼去,大门厅上摆着几株花势正好的大樱树,衬着底下的牡丹、月季,比起前几日金银相映的舞会奢华,此刻家里才真有了中国人家过节的气氛:一派万紫千红、欣欣向荣的气象。

我和叔公一直走过了樱花花团下了楼,才叫人瞧见;最先看见我们的是在大客厅里头等候、相互招呼的契子女,是社团里比较受倚重的中青年一代,通常也是各位代理人的儿女、年龄稍小的兄弟或者信得过的得力助手,他们各自在他们的城市也是候位置的接班人。

他们年轻些,打扮得更活泼喜庆,本来都喜气洋洋地聚做一团,吃着茶水点心,互相拜年。叔公还没完全下得去呢,站得靠外的一个长脸年轻人,先瞧见叔公了,连忙转过身来,连声用不太熟练的粤语说:“契爷新年好。文小姐新年好。”

叔公微笑着点头应答:“新年好。”他一边说,一边从外套里掏出一沓红包来攥在手里,抽出一封来走着递到他手里,说:“喇,明仔,利利是是啦。”

明仔殷勤地接过去了,忙不迭地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来塞到我手里,说:“文小姐,新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呢,客厅里其余人也都三两迎上来了,围绕着我和叔公,道贺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我的手包被塞满现金的红包填满了,其中有些,估摸着红包装不下了,直接用信封代替,也是厚厚的像是都要封不上了。

他们对我和叔公都十分热切,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来,叔公有条不紊地跟他们道贺,很亲切但也保持着距离,对于他们其中任何人,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他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广东长辈一样给他们发‘利是’,问候他们,没有谁更亲热或更疏远,即使私底下他对他们各人之间的评价天差地别,但在他们面前,份量都是一样的,就像他给他们发的那个红包一样。

正还在应酬的时候,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从屏风门里探出身来, 他皮肤黝黑,笑容爽朗,头发花白,体态高瘦,笑着朝叔公大声招呼说:“唉!保仔!仲没搞掂咩?!快滴啦!个个等紧你啊!拖拖拉拉!”(唉!保仔!你还没搞定吗?快点嘛,所有人都在等你呢!拖拖拉拉的。)

“哎呀!知啦知啦!同滴后生仔港多两句喈!”(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和年轻人多讲两句话而已。)叔公虽然被催促,却开心得很,笑着叫喊。

“喂!你哋班友!唔好痴住保爷!”(喂!你们这群人,不要缠着保爷不放。)他转而朝着那群年轻人大声吩咐。

本来正跟叔公说话的几个人听了,匆匆回应说:“唉唉唉,唔好意思,豹爷。”说罢又跟叔公到了声歉,让开了。

我忙朝他道好:“豹爷新年好。”

他转眼看见我,更是热络,朝我们走上来说:“唉,文囡猴乖下!”(唉!文姑娘好乖。)说完了,从那件银色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拿出一封薄薄的利是来,递给我,我正想接。

叔公却上前推着他的手,说:“嚟做咩喈,纵坏细路仔,唔好俾。”(你做什么,宠坏小孩子,不要给。)

“唉——边有新年流流唔俾利是噶咧?文囡快滴攞住,唔好理你叔公发嗡疯。”(唉……哪有人大过年的不给利是的?文姑娘快拿着,不要管你叔公胡说八道。)豹爷推着叔公,硬把那个红包塞到我手里了。

我就只好道谢,叔公见状,嗔了他一眼,豹爷倒是笑嘻嘻的,逗得叔公也笑。看得出来他们是感情极好。

叔公也跟我讲过,豹爷是叔公在拉斯维加斯的代理人,手底下有好几家大赌场和大酒店。他顶会做生意,有很有头脑,在富豪中间特别吃得开,对钱银事特别知晓周转,社团每年三分之一的收入都是他贡献来的。原本叫袁文豹,从大家都是年轻人的时候,他就特别能搞钱,叔公和其他兄弟叫他做“金钱豹”,后生人都叫一声“豹爷”。而那个他硬塞到我手里的红包,我摸着薄,原以为就是普通长辈塞一张富兰克林就当意思意思而已,叔公是因为和他实在要好才推脱,后来回去拆开了才知道,那是一张八十八万块的支票。叔公是真嫌他要宠坏我了。

还没走回饭厅去呢,叔公就和豹爷两人肩搂着肩,亲亲热热地说话。叔公是真喜欢他,派他去了拉斯维加斯一年只见寥寥几次,想极了,相见了什么架子都不摆了,活像两个走在街上的年轻人,盘算着去哪儿快活似的。豹爷先是问他,怎么今年不见马克西姆陪他。叔公就叹气,说闹脾气了不知他想什么,说起来就烦。豹爷听了就大笑,说他早不该在家里养老虎的,劝他多去赌城找他玩,多学学他,他就不在家里养什么旁人,能天天逗逗野猫就很满足了,还每天都是不同的。

就那样,两人随意聊得快活,叔公忽地神色一转,问:“阿红嚟左未?”(阿红来了吗?)

豹爷听了,笑意收敛下去,说:“仲未。” (还没有。)

叔公咬了咬嘴唇,低叹了一声,不确定地说:“我收到风话,佢落咗机猴耐啦。”(我听别人说,她下了飞机很久了。)

“佢唔来噶话,我哋就趁哩个机会同班伙计商量以后点算。”(她不来的话,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和兄弟们商量以后怎么办。)豹爷谨慎地说。“仲有,如果佢真系唔来,嚟都系都红番鬼港声啦,嗌胶环嗌胶,佢都要睇住嚟噶。”(还有,如果她真的不来,你还是跟那俄国鬼说一声比较好,吵架归吵架,他还是要看着你的嘛。)

叔公盯着他的脸,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猴。事,先唔好捻敢多,同班兄弟打声招呼先。”(好。没事。先别想那么多,和兄弟们打声招呼先吧。)豹爷拍了拍叔公的胸口,要和他一起进饭厅里去。

我连忙走上去,凑到了叔公身边,豹爷瞟了我一眼,笑了笑。

没想到,一进门去,饭厅居然比客厅还热闹,都是老一辈的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香港过来,打从叔公还给于先生开车的时候就相互认识。也和叔公一样,在美国呆了大半辈子了,吃食习惯还像从前在香港大排档似的喧闹随便,一进门那景象就跟进了哪间茶楼旺市似的,男人们大多坐着,桌上摆满了蒸的牛肉丸和凤爪还有别的许多茶桌上常见的点心;广东人不兴早上喝酒,于是摆着好几台矮茶几在旁边烧茶;有好几人站着,一手拿着茶杯一手点着烟,来来去去找兄弟说话;家里烧饭做点心的师傅和阿姨以及几个我没见过的嫂嫂在厨房和饭厅之间进进出出,不停地给饭桌上端上来大盘刚炒的牛河或者一笼一笼的包点虾饺,都是寻常的广东早茶;人们都热热闹闹地大笑或者说话,热腾腾的食物蒸上来的香气、香烟的雾气熏得满屋暖软,平时大得空落的饭厅此刻尽显得小,四处都是来去人,都像是没地方下脚了。

这日子我原本听着觉得郑重其事,可真亲身见了,反倒觉得,其实跟广东寻常人家过节没有两样,也就是人多许多,更加热闹罢了,在电影或者从前香港电视剧里的那些具有传奇色彩的画面毫不见踪影。

叔公一推门进去,他们也丝毫不讲究,一看见他来了就大声起哄,叫他年轻的外号,责怪他来的这许晚,叫大家好等。

先迎上我们的是老蒋,他坐的位置最靠门,所以第一个站起来,用带着外乡口音的粤语祝我们新年好,也给我塞了个信封。他长得头大肩窄,皮肤黑黄,是所有代理人里头唯一的福建人。他并不真的姓蒋,而是叫吴函正,只因当初和我叔公起冲突的时候,他讲一口闽南话,听着像个台湾人,众人都笑称他作“老蒋”。后来合归了社团,叔公让他带着他手底下的福建人去搞丧葬公司,也负责处理社团干活留下来的“手尾”。【注1】

叔公对他很客气,像是做了多年生意的合作方,他们相互问候了家人,拍了拍肩头,双方都很满意。

我瞧着,总觉得高深,并不在于叔公怎么对待他;而是一帮福建人成了广东人的堂口本就很出奇,或许在美国这个地方并不太能理解其中的不可思议,但在中国,这两人出身的地方都出了名的排外,除了本地人再不信旁人。然而李却做到了,虽然没人会说他们比亲兄弟要好,但他们看上去建立了一种更加平实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他们知道没有必要怀疑对方。而且在叔公的关系下,社团里其余人也和老蒋处得不错,过时过节能坐在一桌,与他和睦说话,平时也是互通有无的。

叔公和老蒋打完招呼之后,立马就被几个站着四处活动、最爱热闹的叔父包围了,领头的是从长滩回来的姜扬,不过叔公那一辈的都称他叫“爆姜”,原因是他从前在马克西姆没来之前是堂口里脾气最火爆的,李带回来马克西姆之后,他反而好玩得很。发达起来之后,就被叔公派到长滩去管酒吧和邮轮,专做观光客和富豪出海的生意,代表叔公来往澳门、日本。长了张长脸,所有人里就他穿了件花色的衬衫和休闲裤,打扮得土气又鲜艳,说话大声,对我特别热情。随着他身后招呼叔公的是从波特兰来的“大陆灿”林灿,做的明暗两面生意都很稳定,是社团里的中流砥柱。当年跟着叔公坐的同一艘猪仔船来的美国,最初的时候也一样是偷渡去的香港,所以被人叫了这么个诨名,他长了张方脸,讲话带着改不掉的粤西口音,特别逗人发笑。

两人都是众兄弟里最爱热闹的、最能起哄的,叔公一来就拉着他,把他往主人位上赶,端茶拿碗的招呼他赶紧吃喝,叫喊着让坐在座位上的其他的人都好好说说叔公,每次喝茶都迟到。

其余还有许多人,我一时之间也书写不完,就留到日后时机恰当慢慢记录。当时我也跟着叔公落了座,不过是多安插的小凳子,在叔公和陈会计之间坐着的。

那么,其他人也坐到位置上去了,虽说大家都是手足,没有亲疏的,然而落座的次序在各人心中都有数,凭着自己掂量的份量坐下去。作为围绕了叔公身边的旧金山一支力量,陈会计和“过江龙”谢金龙都坐在叔公左手边一二的位置,豹爷和叔公要好得很,他坐在了右手边第二个,邻下去是我刚刚说到的姜扬和林灿,这些人之后的各人都按着今年账本上的分红名次坐着。

唯独叔公右手边的位置独空着,谁也没有去坐,也没人问。我本以为是马克西姆坐的,谁知叔公正吃着,问那从圣何塞回来的代理人,他的经营的“餐厅”和建筑公司的一些近况,那代理人在厨房帮忙的老婆突然出来了,说了句:“人都来齐了么?我端濑粉上来咯。”

本来正应着我叔公的那人,名叫何嘉耀,戴着副眼镜,兄弟们管他叫四眼仔的,生的一副堂堂正正的斯文样,听了忽然暴怒起来,朝他老婆大喝说:“咩人唔人齐啊?你眼噶?系你问噶咩?lan翻去!”(什么人不人齐的?你没长眼睛自己看的吗?这是你问的吗?滚回去。)

当下饭桌上忽地安静下去,他老婆面露难色,两道纹得吊俏的柳叶眉卷成乱线,吓得将哭似的,默不作声地跑了回去。

桌上各人面面相觑,反倒叔公神色如常地说:“对你老婆猴一滴啦,阿耀,有唔系咩猴大件事,闹得梗大声猴难听噶嘛。”(对你老婆好一点吧,阿耀,又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骂的这么大声好难听的。)

他说完,又转而挥着筷子,说:“望咩望,快滴食嘢啦,爆姜,你去厨房摞盘濑粉出来先。阿红猴快到啦噶喇应该,佢最中意食烧鹅濑粉。”(看什么看,快点吃东西,爆姜,你先去厨房把濑粉拿出来。阿红应该很快就到啦,她最喜欢吃烧鹅濑粉了。)

爆姜应了一声,站起来往厨房走,叔公这番说话让气氛回暖了些,大家刚要拾起筷子,只听得外面一阵小骚动,听得像是饭厅外头的年轻人正招呼着什么人。众人朝门口看去,饭厅两道屏门便被人从外打开了,只听得一句笑意盎然的声音,说道:

“哎呀!真系唔好意思!系我来迟左!”(哎呀!真的不好意思!是我来迟了!)

我也随着众人盯着门口看去,叔公还若无其事地坐着,其他人却纷纷忙不迭地站起来了,嘴上先恭敬地纷纷称呼:“红姑!”“红姑新年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红姑,她是那种你见过就不会忘记的女人。当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上面装点着碎金箔,两手间挽着一条象牙白色的丝绸围巾,抢眼极了,却又看着极舒服,极有格调;她梳着一头乌云漫卷一样的发髻,两耳吊着翠玉,两道燕眉像刀刃似的明丽,一双眼睛像虎一样烈烈生火,涂着火红色的嘴唇,在那种年长的样貌上不仅不显得打眼,越发衬得她不怒而威、风姿艳烈。

她并非长得多美,但你定极少在生活里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像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女人,一举一动都具有戏剧性的优美,走进来这样一个充满男性的地方,她的姿态却仿佛无可争议、独一无二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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