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十六
我们到达猎场的第二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带我背上猎枪去树林里去，连旅途修整的时间都等不及。
树木之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清新湿润，二月的内华达森林给人以一种微凉的舒适，在我们脚底下飒飒作响的落叶层，像一层厚厚的羊毛地毯般柔软。
在树林里的马克西姆变得更加活跃，也许是这些他热爱的树木使他振奋，他甚至变得有些健谈，他抚摸这那些高大的杉木和黑松，叫我辨别这两者的区别，对于那些淡灰色的灌木和矮松，他都数如家珍。
“这里太热了。”他一边带我跨过那些茂盛生长的灌木蒿一边对我说：“如果我能带你去西伯利亚……”他的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我发誓，你永远想象不到那里有多美，到处是雪，那里的森林是银色的，树林里还有熊，我曾经在那边受训，我和我的同伴们会追赶它们玩，雪堆得厚厚的，踩上去像是才在沙堆里一样陷进去，太冷了，空气里甚至夹带一丝丝甜，一种冰凉凉的甜，带着水和风的气息。”
他抬头往瞧不尽的山顶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说：“虽然这里也有雪，但你必须一路到山顶上去，那太高了，雪层也很薄，是不一样的。”
我跟着他，往树林深处走去，问他道：“你之前也常和叔公来这里打猎吗？”
他看上去微微扫兴，说：“他不太喜欢打猎，他更喜欢躲在屋子里，其实之前我们每次来，呆的时间都很短。”
“这样……”我还没来得及说完我想说的，他忽然飞快地按住了我的肩膀，一下子将我压到地上，隐匿到灌木丛中。
他卸下了胳膊上的枪，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看”他悄声说，伸出根手指指着前方，我顺河他手指的方向，视线穿过绿叶之间的间隙，落到了大概离我们两百米圆的一头鹿上。
在此前，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鹿，没见过它们那样线条优雅流畅的身体，没见过那样色泽均匀光滑的毛发，完美地覆盖在它那富有动感的肌体上，它黑色的眼珠散发出黑色珍珠一般闪耀的光泽，这种优美的和谐震撼了我。
我也将枪去了下来，缓缓地压低了身体趴伏在泥土里，那种等待着杀死这样漂亮的造物的感觉是我紧张得浑身震颤。
“记住我平时教你的，把枪拖稳了，视线微微向上移，不要着急……”马克西姆在我耳边轻声低语道，他宽大的手掌按住了我的背，我能感觉得到在那平稳施力的手掌下我狂跳不已的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泥土和树枝的味道满满地灌进我的心肺之间，我小心翼翼地拖着枪把，食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凝视着那头神色平静的鹿。
它嚼着一口草，慢悠悠地在草丛和杉木之间踱步，在它习以为常的天地里无知地漫游，对即将到来的死期依然浑然不觉，这个事实让我兴奋得指尖冒汗。
“停住……不要着急……停住……”马克西姆喃喃道。
我反复舔咬着我的嘴唇，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感在我身体里像是火苗一样烧起来，躁动着，跃跃欲试着，让我的血液如同即将沸腾的水一样燥热。
就在我试着在扳机上压力的那一刻，那头鹿猛地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
“开枪。”
我的手指随着马克西姆的声音一同在扳机上落下。
枪响了，是我的灵魂与那头生灵的魂灵相互碰撞的声音。
鹿倒下了。
我才感觉我开始重新呼吸。
马克西姆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背，随即便站起来，朝鹿倒下的方向走去。我重新背起了枪，站起来，甚至连粘粘在身上的泥巴也无心去打理，我追上了马克西姆的脚步，来到了那头鹿身边。
它的眼珠被打碎了，子弹直接穿过了他的脑子，它死得很迅速，估计连它自己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切就结束了。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它被打烂的眼珠绽开放射状的血迹和浆汁，一种陌生的力量贯穿过我的身体，简直就像那一颗子弹一样，使我甚至说不出来什么。
“一枪致命。”马克西姆赞叹道：“不错啊，姑娘，新手运气。”
“我杀了它。”我呆呆地说：“我还从来没有杀过什么东西。”
马克西姆打量着我，他也一时没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他理解我正在经历什么。
“很奇怪，感觉真奇怪，却又好像……很好。”我迟疑地说。
他俯身去将那头鹿的四肢拉起来，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绳圈，熟练地将那头鹿捆了起来，又走到别处去，四处搜寻，最终找到了一根粗壮结实的长树枝，从绳子中间穿过去，捆扎好了，对我说：“来，你扛那一头。”
“我刚刚杀了一头鹿！”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冲他叫道。
“你会习惯的，虽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但是目前看来，你以后将会杀更多的东西。”他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说道。
“我觉得很害怕。”我说。
“因为这样让你感觉很好？”他带着些轻微的笑意问我。
“……对”我低声说。我走到树枝的另一头，用尽全力将那抬到我的肩头上，那鹿沉甸甸地压着我的肩膀，压得连我的骨头都生疼，但我学会了不向马克西姆抱怨这种事了。在和他一起往回走的路上，我又说：“你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说你第一次杀人之类的事情吗？”
“为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不知道，让我不因为感觉很好而觉得我自己是坏人。马克西姆，一个正常人不会因为自己屠杀了另一个活物而感到快乐吧？”
“不对。他打断了我。“你口中所说的正常人是绝大部分这辈子都没机会屠杀什么东西的人。因为屠杀而感到愉悦是人类的本能，因为这赋予了人权力感。也是同样的感觉，让李抓着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不放，就是权力，可以屠杀的权力。”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说：“至于你问我能不能给你讲讲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的事，让你知道我也会良心不安而让你好过一点的话，抱歉，我不能，因为我忘了。”
“你忘了？这种事情你怎么会忘记？”我大声追问。
他重新走起来，不再看着我，说：“因为我杀过太多人了，就像我刚刚说的，你会习惯的。”
“你真是个糟糕的家长。”我说。
“是啊，我也觉得，忍着吧。”他说。
之后，我们一路无话，扛着鹿回到了木屋。他实在是一刻也不乐见我休息，木屋后面有个仓库，他将死鹿挂在放血槽上面，要求我在一边帮助他。
那鹿在铁钩底下晃来晃去，用那只破碎的眼看着我，我直发怵，把鹿放下便想走回去。杀死一条生命是我满怀心绪，只想赶快避开，马克西姆却叫住我，不许我走，还叫我将插在短靴上的长匕首拿出来，预备好跟他一起将皮毛割下来。
我刚想说不，却只见他将鹿尸一转，握着刀，使刀尖抵着鹿的肚皮底下一路向下划拉至鹿颈，十分干脆的‘哗啦’的一声，皮肉绽开了，血液内脏猛地都流泻下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注满了整个放血槽，那些血和腔液的腥热直冲着我的面门而来，逼得我握紧了刀柄，忍不住连连后退，那股粘稠新鲜的死亡气息，吓得我丢了半刻魂。
“来。”他简短地命令道。
“嗯？”我胡乱地哼了一声。
“过来。”他招了招手，重复说。
“不要。”我果断地拒绝。
“你不会想让我令你后悔说不的。”
“我觉得眼下这情况，我干什么都会后悔。”我回应道。
他有些不屑地看了地瞥了我一眼，用俄语念叨了一个单词，我听不懂，但从玉岐山看，不会是什么好词，但他也放弃逼迫我了，让我在一边看着，自己动起手来。
他撸起两手的袖子，又走到一边给自己系了个塑料围裙，走回来，光着那双手指粗长的大手，相互搓了搓，一手扶着鹿尸的背，另一手从他刚刚划拉开的血肉豁口里伸进去捣弄起来，我才看明白了，他是要将里头生于粘连的内脏都掏干净了。
黑红的血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涌流出来，他的手被鹿肺和心肝挤压着，发出黏腻而令人作呕的水声，我甚至因此感觉我饿心肺也随之战栗，隐隐感到范围。
不一会儿，他掏出颗心来，大的连马克西姆的手也没能全握住，那颗心造已经停止跳动，但那上面发达的筋肉，显现出它曾经的力量。
“你真的应该来试试。”他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心对我说。“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是其实感觉真不错。”
“这么说就是很奇怪，好吗？”我竭力不使自己尖叫起来。“你听听你自己说什么好吗？太反社会了。”
他耸了耸肩，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才是那个我们之中捣弄内脏感觉很不错的人，然后转回去，掏出更多的部分来。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完成的这套动作流程如此熟练，致使我忍不住问他：“你对人也这么干过吗？”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他手上的动作。
我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他停下来，将手从尸体里拿出来，很快地叹了口气，说：“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
“实际上，我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打着不知所云的手势，一边不得不在脑海里开始假想类似的场面：马克西姆将某个人也那样挂着，刀尖从肚脐划到咽喉，然后‘哗啦’……
“听着，我做的任何事，至少从我进监狱那天起，都是为了你叔公而做的。”他大约是看出来我的恐惧，于是这样解释。
“我都已经不太确定我该更害怕叔公还是你。”
“都怕。”他还很肯定地说：“都怕，姑娘。”
我为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冷幽默而瞪他，他仿佛还挂着一点笑意，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这样说完之后，我并不像刚才那样对他有那么深的惧意。人类就是如此奇怪，即使你是个杀人凶手，但倘若多少你对自己或者是你做的事有点幽默，人们就会开始欣赏你，甚至欣赏你的恶行。
“你说得我开始想我叔公了。”我说，虽然时机和地点都很不对劲，但确实如此。“他现在肯定很着急。我们俩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不想那婊子了？”他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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