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下长(1/2)
或许我对于我和泽轩之间的血缘之情抱有过高的幻想罢,他虽然一直不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但是我始终相信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会接受的。然而事实是,泽轩打从我被一班手足就出狱之后就对我动有杀念,他听闻过我从前的名声,我猜测也是从前的那帮弟兄在他小时候常在他面前吹嘘我的缘故。泽轩看见帮里这帮得力的元老都竭力要将我就出来,就认定了他们要造反,拥戴我做话事人。而我为他做的前情种种,都不过是意图夺权、收买人心。
他不懂,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旧金山就是个移民所聚集而成的城市。他空有一身年轻人的蛮力凶勇,脑袋里装的却还是姓于的那种古板的华人相信的那股子固步自封拥兵自重的做派,他瞧不起起华人以外别的帮派,不愿意跟别人打交道,他脾气又差,生意越做越小。我眼看着我当年怎么一点一滴打下来的地盘和生意就跟白水似的被他狠力一泼出去便没了。
我记得,杰米跟你说过福建人的事情对吗?是老街上的一班专做偷渡走私的福建人,在泽轩和周边帮派交恶的时候,趁火打劫,扩张了他们的势力范围,把我们的地盘和生意都抢走了。他们的角头不愿意归还也不肯讲和,我和马克西姆就去一间间的打劫他们的地下赌场、烧了他们的妓院。那些福建人最终还是招架不住了,找一天约谈,给我送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给我当小老婆,当时因为雅媛的关系我跟马克西姆的感情就很紧绷,我自然不敢要,叫他们将那福建女人送回去便罢了,要是想要以后关系牢固,那时他们的角头,也是现在的福建老蒋,认我做大哥便是了。我们又商量了许多结盟的条件和利益分配…………你说杰米给你说过这里,那他有没有和你说后来的事?
我看也是没有,这事我看杰米应该是不敢跟你说的,他拿捏不好讲这件事的度,说实话,要是换做从前,我也绝不会跟你说,我本来还有点怨马克西姆一声不吭把你带走,但现在我反倒要感谢他,也许苏联人在调教人类这方面确实有他们的手段高明之处,你杀过了生,仿佛就勇敢了许多,你开始相信自己某种内在的权力,那种身为我的孩子便自然赋予的权力。
当然,不幸运的是,泽轩身上也有对于自己天然掌有权力的自信感,但是那完全超出了应有的尺度,以至于让他变成一只全然的野兽。
我也不知道是谁,将我和福建人的会面告诉了泽轩,他听闻之后大发雷霆,这种和外帮结盟的大事,他身为帮会的话事人,竟全然不知,这是对他的地位一种极大的冒犯,他也因此坐实了我想要去他而代之以的念头。
至于你问到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并非事没有想到,相反,我正因为是想到了,所以与那福建人秘密的约在深夜里自己的茶楼里。我不告诉他,是因为他太浮躁、太自负,如果他带领我们和福建人谈判,只会将那升级为火并。我从来没有动过要夺取他的位置的意思,事实如此,但这话我讲出来,未免也很虚伪。无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我对他的种种维护和为他斗争,都在一点一点地架空他的权力罢了,以至于到最后,任何种族或者帮派约谈事情,他们都只认我的名号。
总之他暴怒异常地赶来了,还没见到我们,他先在楼下碰见了那个他们本来要送给我的女孩子,他实在是恨我,要羞辱我,以为我一定是收下了那个女孩;他竟就地将那女孩扒光强奸了她。
当时众人都在楼上议事,却听见楼下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惨烈的尖叫,我们大为震动,匆忙都赶下去查看,却看见那女孩白花花的一条身子被他压在地上,他不仅羞辱他,一边还打她。那女孩见众人都下来了,那其中还有她的远房亲戚在里头呢,羞愤难当,当即爬起来撞到大理石柜台的桌角上,狠狠撞死了。
唉,我不妨和你说,你叔公我这辈子很少很少愧疚过什么事情,但这绝对算得上一件,那小女孩子才几岁呢,我记得是十六或是十八吧,反正不到二十,我当时去打砸福建人的妓院,看她实在生的水灵就多看了两眼,那些福建人就以为我喜欢她,给我送来了。其实想想,我平白何必去看人家这两眼,给人家招来这么大的灾祸。
当时虽说在座的都是拿过刀,见过血的人,但是看着一个女人就这么赤身裸体地活活撞死了,也是很受震撼的。
可泽轩那时候早已怒气上了头,那女孩就这么死在他面前,他也好像没看见一样,怒睁着眼睛逼问我:“你算什么东西?保仔,敢替我讲和。你只不过是我的一条狗而已啊!”
我连忙吩咐,林家杰,也就是当时我手下的一个兄弟,非常忠诚,非常得力,对人总是笑嘻嘻的,人缘非常好的人,泽轩平时对他态度也算好的。我就让林家杰去拦着泽轩,就说他喝得太狠了,醉得神智不清,失手杀了人,叫林家杰赶紧把泽轩带回去。我之后打算给老蒋一大笔钱,把这件事揭过去。
谁知道泽轩是真的发了疯,任谁都不认,当着一群父老兄弟面前把枪掏出来乱指,怎么说也不肯走,吓得所有人都拔了枪。
他拿着枪对着我,暴吼我的名字,说我不过是他的狗,还敢代替他讲和人,意图攀扯他的位置,发了疯似的叫骂我。
马克西姆护在我面前,但是他还是开了几枪,只不过他太激动,都没打到什么地方,倒是吓得所有人都汗毛倒立。
“我今天必将你杀死!李保仔!”他双目欲裂地瞪着我,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是你,你这个狗杂种!”
他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他那愤怒和憎恶的神色,像是发了狂的野狗似的,我不是没有见过暴虐的狂人,但这种欲将我杀之而后快的神色出现在了我儿子脸上,我当时惊惶又彷徨,一瞬间我也想,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和我的孩子变成了这样的模样,比杀父仇人还凶恶,倒不如让他打着了,一枪毙了我的命都比我所感受到的苦痛来的痛快。
他又打算向我开枪的,结果马克西姆一个箭步上前,制止了他,他仍染怒吼着,要再开抢。
就在那时,林家杰扬起手狠狠用力扇了他一巴掌,他本来是我们社团里公认的老好人,我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神色厌恨惶恐,对他大声说:“你疯了吗?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泽轩听了,仿佛遭了雷劈似的一动也不动,茫然地瞪着眼睛。他望着我,好像要向我确认这件事,我没有回答,但那已经是答案了。马克西姆乘机卸下了他的枪,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的跌倒在地上,又颤抖地爬起来,旁人想去扶他一把,他也给推开了。即可又发了狂,大声尖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都骗我!这杂碎怎么可能是我的父亲!你们都骗我!”他一边叫着一边冲到我面前掐住了我的脖子,怒叫着:“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吓懵了,还是伤心过度,我没有抵抗他,他使足了力气要杀我。旁人都忙着去拉他,我却也还站着不动,我被他掐得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在那个濒死的瞬间里,我看见他脸上那些关于雅媛的痕迹一点一点都消失了,满是暴戾。
那时我便开始明白,他的确不是我的孩子,他也不是雅媛的孩子,他的种种举止神情,分明说着,他确实是那姓于的孩子。郁文,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明白,我开始相信,真正的家人不是靠血缘而界定的,而是由品行和爱意界定的。
他最终没能杀死我,被马克西姆猛力拉开了,为了制服他,他打晕了他。我让林家杰把他送回他的住处,之后我又给了福建人一大笔钱,恳求他们不要将这个情形传扬出去。那福建老蒋,一脸贼笑,他知道了泽轩是我的孩子这个秘密,从此便要挟我,要我允许他们的家族也要得到承认,也要在唐人街有话事权。我和老蒋的情义便是从此开始的。
我那时心痛了一夜,我十数年那样苦心筹谋、鞍前马后,这就是我的下场,父子反目,真的竟半点表面情义都没有。我知道我过得了这一晚,我又怎么能过得了以后的每一晚?我费尽心机怎么就求得这种结果,我在神台面前跪了一晚上,我问满天神佛,我问历代叔伯祖宗,怎么我竟走到了我们父子俩两不相容、相互屠戮的地步。
后来我又想,他那么丧失理智大概也不是无迹可寻的,换做我,被视作继承人这么多年,一条老狗出狱了,自己竟成了一点权力也握不住的笑话,自己人里也好,旁的帮派也好,都只把他当个纸娃娃一样耻笑。我越是为他拼命,显得他越是无能。我有时候也想,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吧,你要是跟了错的人,做尽了对的事,也是落得一个‘错‘字。
后来我定了心思,决定把我的手上有的,人也好,产业也好都送还给泽轩,叫聚义堂的叔伯叔父做个见证,我还是跟着马克西姆带着杰米走罢。
可没等我能这么做,我就收到消息,林家杰死了,被泽轩折磨了一夜死的,他们先是打断了他的手脚,又将他的肉一片片削下来,逼着林家杰的十岁孩子当着众人的面生吃下去,那孩子当即就疯了,林家杰的老婆被泽轩的马仔轮奸至死了。
我听到这消息,惊得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那家杰是我打从来旧金山做黑工便认识的兄弟,从不得罪任何人,怎么受到这么泯灭人性的对待。总之那时,泽轩是疯了,他是真的疯了。
那时我的兄弟里头,还有许多不知道我和泽轩是父子的内情的,他们都和家杰要好,非要我杀了泽轩不可,那时候我看他们的架势,我若是不这么做,也会有别人去做,我还落得个软弱的名声。
但我怎么能做,那可是雅媛的孩子,我怎么对得起雅媛,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的,不然百年之后,我再见到雅媛,我怎么面对她。
我叫人去把马克西姆寻来,马克西姆做得,可竟找不到他。我四散了人去找,马克西姆却不见了,随之泽轩也没了消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们纵然是洪门,但死了人,警察还是要管的,人还死得这么惨烈,是十分严重的案件了。
我焦急地等消息,我好怕,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怕过,我生怕哪天我一醒来,他们就将我的马克西姆挂在我的门前,向我示威。做黑帮的话事人是不能害怕的,但那不是别的人,那可是我的马克西姆。
两天之后果然来消息了,有人给我寄来了一盘影带,我打开来一看·,几乎心疼得要昏过去。他们把我的马克西姆,我的阿基里斯抓了起来,折磨他,放狗咬他的身上的肉做饲料,他的腿到现在都是畸形的疤痕,他们还嫌马克西姆不叫不喊,觉得不过瘾,便拿来了钳子和起子,将他的牙一颗一颗敲下来。我眼看着他们对他做这些,我痛的几乎要死过去。
他们在影带的最后留了地址,是码头边上的一个仓库,只许我一个人来,否则我的马克西姆不得好死。这是摆明了要杀死我俩了,我和马克西姆是我们那班手足的主心骨,我们没了,就再也没人能拿泽轩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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