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2)
二十
二十
回去的路上,马克西姆开车开得平稳而缓慢,他一路东张西望,那一大片沙漠和平直的公路以及偶尔出现的山林他都凝望不止,我看得出来他对泥土和树木的深刻留恋,然而他最后还是选择既没有草木也没有野兽的旧金山去,为了我和坐在我身边的李。我暗自感到一丝残忍,也才突然顿悟过来,他在我初到叔公家时,他所表现出的种种不讲道理、野蛮放肆的举动。我早该明白,那是一只生来自由的困兽在钢铁丛林里的挣扎和妥协
我本身心存疑虑,打算按下不表,但欺骗这样的马克西姆的愧疚纠缠住了我,使我脱不开。行到中途,马克西姆在油站停下了车,我看着他去付钱的身影慢慢走远,我便转过脸,质问叔公:“叔公,陈楷林呢?”
叔公手里本来正转着那串水色极好的佛珠,忽的停了,也不看我,疑惑问:“怎么?怎么问起他?”
“杰米和您都给我讲过那关于福建人的故事,但很出奇的是,陈楷林都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里。您一向倚重他,总说那是从猪仔船上讲究得来的兄弟,有事商量决定必找他,那这样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那个时候?于泽轩都掐到你的脖子上了,我不相信陈楷林会没有反应。除非……”
“除非他当时在为我做别的事情。”叔公攥紧了手里的佛珠。
“您信任他,他办事也是极妥当仔细的,也懂得说话的门道,和您一面唱红唱黑也很熟练。那场见面福建人自然不会去找来于泽轩坏了他们的好事,您带的都是生死相依的老兄弟。那么能泄密把于泽轩激怒的人恐怕……”我没说下去,叔公那双狼眼斜瞥着我。
“您别留心。我就是那么一猜。”我冲他笑笑。“您说是不是?”
叔公那样侧目地盯着我,换做刚来的时候,我定怕极了,然而现在却不怕,或许马克西姆是对的,杀戮会给人带来权力感。
我看他眼珠子转了两转,似是想了想,才微微露出一点笑,说:“是。你继续猜猜?”
我吞了吞口水,思量了许久,才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给他实权。他没错,他一开始就是要来争权的。这也是为什么你引诱马克西姆,他很强大,他可以作为你新的狗。”
“郁文。”他低低地唤了我一声,将手里的佛珠串甩了甩,又继续数起来,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要明白,一个华人在美国社会生存本就是很艰难的事,一群华人更如此,如果他们跟错了人,后果是很严重的。只不过后来事情发展得不受我控制……”
“不受你控制?”我厉声打断了他,说道:“不,每一个环节都受你控制,引起他的愤怒,再使得他引起所有人的愤怒,在众望所归之下,你大义灭亲、杀子夺权,之后人们又怕你、又敬你。这就是一个话事人所需要的全部。无论你怎么粉饰,事实就是如此。从头到尾,乃至于现在,你都没打算过放手的。你在红姑面前作势让她以为我要做你的后继,都是要威胁她不要妄想得到你的权力。”
我说完了,才慢慢感觉到害怕的凉意,如果他对他的亲儿子尚且如此,那我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转着他的佛珠,悠悠地问我:“但你还是为我撒谎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那因为……”我说不出来,心里却知道答案,但那让我更加恐慌。
“你也希望他能留在你身边吧?”叔公不紧不慢地说:“你明白,你始终要跟我回旧金山去的,你大学还没上完,而且……”他顿了顿,笑着对我说:“从前我以为,你害怕我,现在认真想想,郁文,你妒忌我罢了。”
他说对了,我却觉得可悲,我含着苦反问他:“你觉得他真的不知道我们在骗他吗?”
“他知道。”他还留着笑,甚至可以说有些得意。“他总是知道的,要是俗点说,我们都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他知道那为什么……”
“因为他爱我,因为他太爱我,只要有一点点可能的迹象,他就会说服自己相信。”
他还有些嘲弄,说:“向来如此,他知道我撒谎,我知道他知道我撒谎却还是会相信我。这就是爱。郁文,你要记住,爱就是这样误导人的,你以后要小心,要很小心。”
“来不及了。”我凝视着叔公,喃喃道:“来不及了。”
“那么亚历山大呢?”我追问。“你也是这样误导了他?”
他手里的佛珠停了停,又继续转动,说:“那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
“我听起马克西姆谈起过他,十分愤怒。”我说。“他也许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你是为了给自己铺路才背离了他。”
“他知道的。只是他自己一直觉得远不止这些。”叔公翻了翻眼睛,无奈地说。
“您能跟我说说他吗?”我追问。
“待会儿马克西姆回来了,听见我在和你说他,肯定是要大发脾气了。”叔公有些不大情愿,害怕他的情人又要不再爱他。
“您要是想他不在大发脾气,您就应该当着他的面和我说。”我眼瞧着马克西姆回来了,开了车门,一只脚跨进来,我就马上说:“怎么认识的,发生了什么,您全都干干净净交代清楚,马克西姆就得相信你了。”
“你们在说什么?”吗,马克西姆坐回来,一脸狐疑地转过来,倒车,顺便盯着叔公。
叔公却忽然露出一副有些慌乱害羞的样子,我真的不得不说,我当下真的很佩服这个男人,脸色神态说变就变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叔公低垂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马克西姆,说:“她要我说亚历山大的事。”
马克西姆果然勃然大怒冲着我来了,说:“你没事要他说这个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小姑娘?”
我知道是正踹到老虎屁股上了,心里看着叔公十分无辜的模样,心里直想和马克西姆一样,一跺脚大骂一句‘真是个臭婊`子’。
“我……”我舔了舔嘴唇,着急了只好照直了说:“我没想干什么呀,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一提起这个人您就发脾气,当年的内情你不知道,所以您生气,可是叔公是爱你的呀。我就奇怪了您怎么杰米、威廉都容下了,您怎么就容不下一个还被关着的人呢?您不肯说,我就想找叔公问问清楚罢了。您不爱听我就不让他说就是了。”
马克西姆听我说了这么一番话,心里头觉得我认为他小气,便也行不通,就指着叔公说:“好,好,你说,你给我们详详细细地说,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全都给我说得一清二白的。现在我们离旧金山还有五百里呢,你但凡隐瞒一点贼心思,我就扔你这婊`子下车道沙漠里去!”
上几天的时候,我还疑虑着,现在我确信了,我确实就是个唯恐不乱的人,看着马克西姆大发脾气,我竟然慢慢地很高兴。马克西姆发脾气的时候实在是很可爱的,尤其是对着叔公,气血都冲到脖子脸上直发红,瞪着一双眼睛,握着拳头,心里只恨不能打他,只能干瞪着眼大吼大叫。像中国人过年时贴的门神似的,说出的话也有趣,实在是可爱得紧。不过也只怕是我才有这样的感受,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就无法和我苟同了。
叔公神情惶惶,随着车上路了,他也缓缓说来:
唉……马克西姆,你要我向你自证多少次,早在我见过亚历山大之前,我就爱慕你,这是一直都没有变的。虽说你们外貌上确实很像,也高大,生得阳光灿烂般的金发,高耸的眉骨下面都压着一双晴山蓝的眼睛,说得难听些,简直都像是直接从德军法西斯征兵海报里走出来的雅利安人物。但你们确确实实是不一样的。你是忠诚勇武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你,你像是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中苏友谊永存海报上的模特,是那种青春期惹人幻想的模糊剪影。但是亚历山大,他在我心里就没有你给予我的那种柔和的暖光了。
当你站在我身边,我总是觉得安全,尽管我常常因为你和别人为了我的缘故打架而很心疼,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好像一直都知道,你是爱我的,在你自己都秘而不见的地方,你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但后来,每次站在亚历山大身边,我却只觉得害怕,他很高大,也同你一样孔武有力,却经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我。
早在他把我调走之前,我是一直避免和他接触的,他手下的老是以欺负我为乐,因为黑人比他们更强壮,拉美人懂得拉帮结派,只有华人,我总是孤伶伶地,怕见人。后来你搬进来,虽然很沉默,但是你对我很好,你看见那些黑人嘲笑我,会主动帮我驱赶那些人,你总是在我身边,在图书室,在餐厅,你都跟着我。我就偷偷爱你,我按照书上的指示,在图画本上画你的画像,虽然画得不好,但这是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珍藏着知道便好。后来你因为我被关禁闭,我也偷吃的给你,那时候食堂管理由雅利安帮管着,他们知道了我偷东西的事,也把我打得不轻。但我那时就是怕你饿着,关禁闭的时候谁会给你好东西吃呀。可能就是因为我偷了几回,这个事就被告诉了亚历山大,他是他们的首领,也是食堂的负责人。他们警告我不许再为你偷吃食,不然就打死我。所以后来你被放出来,我才叫你不要靠近我的,他们喜欢挑衅你,看你为我打架的样子,他们觉得很好笑,可是当时我不想再让你被人看笑话了。
可是你还是因为我被关起进去了,马克西姆,我不肯听他们的警告,想要趁防风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结果和亚历山大打了个照面。因为雅利安人的帮派掌握了食堂的控制权,而他是他们的管理员我没想到,我溜进去的时候会正好碰上他在清点新来的货物。我来不及跑,就又被他拦腰捉住了。
“让我看看你都偷了什么你个黄皮贱种。”他死死抱着我四处摸我身上的东西,狠狠地说。
“不要摸,不要摸,我没有偷东西!”我求他。
结果呢,他在我身上只搜到了一本图画本,我求他还给我,他却把我甩到一边,打开看了起来,我羞愧难当。因为里面全都是我的马克西姆,当我想念他的时候我就画他,有时他看着我很认真的样子、无聊的样子,我全都画下来了。我又羞愧又害怕,监狱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四处都有鸡`奸时时发生,然而他们却会认为如果你真的喜欢某个男人就是天下最值得贬低的事情,人们唾弃这种感情。
他看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他一定会对我一顿拳脚交加并施以大声嘲笑,但是很奇怪,他没有,他只是大声呼喝我,问:“喂,我手下的人对你很差是吗?你还要偷东西吃。”
我不敢说是为了马克西姆偷的,只好承认食堂里的人克扣我的饭菜,不过这也是事实,那些雅利安人给我的饭菜向来很少,他们嘲笑我矮小单薄,就不让我浪费粮食。
“那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偷食物,我自然会吩咐食堂里的人多给你一点的,滚吧。”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差,但脸色看起来没什么不妥,想必也没有大生气。可是当我想要讨回我的图画本的时候,他却不许,收在了自己的衣服里。
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甚至还承诺优待我。我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因为那本图画本的缘故,我刚刚不是说,他们很似吗?他们在外貌上是很似的,然而我的画技也很差。大概是亚历山大把那图画上的人当成了自己,就以为我暗地里喜欢他。
但他却没有因为这样打我,他被一个男人喜欢,而且对方甚至不是白人。他不像普通的罪犯流氓一样觉得这是一件很耻辱的事,相反,他竟要因此回报我。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并非真的相信雅利安兄弟会的那一套,只不过他太雅利安了,也时常暴怒而起,被人认为很威风所以他才做了他们的首领,他以为我喜欢他,只好用自己所能及的范围回应这份喜欢,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亚历山大少数很温柔的时刻。
……什么?你他妈说什么?你觉得这叫卖身救你?我`操,你也配?你想去州立监狱,去啊,我们现在马上就去,我要当着你的面向他表达我的爱意好不好?你看,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愿意和你多讲他的事的原因。我还没讲几句,你就像个猩猩一样大叫!
人家可不像你,我亲了你,你明明也喜欢我,你却把我推落在地上骂我,自顾自走了扔下我不管。那时候你也觉得我的爱很羞辱你对吧?但他没有!
你?你什么你?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记得。你还觉得我是为了服软叫你别打我才吻你的?我被人打过、强`奸过多少回了,我从来没有吻过他们其中一个人,从来没有做小伏低过。之后你还不跟我说话,也不拿正眼看我,以此来惩罚我。你从前爱静静地听我念普希金的诗,那也没再允我念了。
马克西姆,你总是指责我对你很无情,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也对我很无情过。有时候我心疑我当初的决定对的,我没有救亚历山大,而是救了你,也许我们这样在一起是不对的,我们总是让对方失望,我恨你性格粗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你总是要我反复证明给你看我没有爱过亚历山大。这一次次的,我那次不是尽了我的全力向你明证,我一向是爱你的。但你不信,你永远不信,你永远都在猜忌我。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又或者说,是不是爱一个人总是带点恨意,才足够强劲、足够旺盛。
不知不觉原来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对方,这么多年了。
因为我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婊`子吗?好吧,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是。所以有你这么心地纯良的人爱我,是幸运,也是很不幸罢了。
如果让亚历山大知道了我们之间的纠缠,大概会把我们当成个笑话看。自从你丢下我了,我又是自己一个人了,也有一些拉美人欺负我,他们揍我的时候叫这个做“练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练手,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他们要冲着马克西姆去,很担心。但后来我把局势看明白了。拉美人的帮派想把食堂的控制权抢过去。郁文,这里我就要和你解释一下了,管理食堂是监狱里只赚不赔的生意,从食物运进来导致造成饮食都是食堂负责的,从外面运粮食的时候,你可以吩咐运送的人私自夹带,要什么都有,什么皮带、皮鞋、香烟、好用的剃须膏什么的,犯人们需要什么都要向食堂沟通,但是最主要的是毒品,毒品在监狱仍然非常流行,就是食堂外面的食物承包商带来的。
拉美人在监狱外面也有的他们的联系人,后来我琢磨明白了,他们想要找时机杀了亚历山大,这样拉美人就可以夺下食堂的控制权。
我想要报答亚历山大对我的宽宥,但是哪里说话都不方便,最后我挑了个亚历山大在淋浴间洗澡的时间,那群雅利安人都很野蛮,亚历山大洗澡的时候所有人都要等着,直到亚历山大出来了才可以进去洗,哪怕你洗到一半,也要被赶出来。我趁他淋浴的时候,也去淋浴,本来我也是要被赶出来的,但是我求他,我说:“我又很重要的事情务必要私底下告诉你,求你了,克莱恩先生,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他听了我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使了个眼色,叫他的手下们放开我,澡堂里只剩下他和我。他倒不急着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只是解开了遮羞布,面朝淋浴头,打开了水,仰着脸,那时的我站在他后面,看见水和阳光一起在他的脸上流动,我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英俊,那一刻他仿佛如此自由,仿佛破海而出的那朝阳的神衹。
他享受了一会儿热水的洗礼,才转过头来问我:“你说你要说什么?”
我从对他的凝视里回过神来,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有些不敢看他,垂着眼说:“我在外面有一个联络的人,平时能夹带点小东西……”
他不耐烦的摇摇头,说:“我知道,说重点。”
“有个意大利人,是个毒鬼,嘴里很容易撬东西,我和他经常闲聊什么的,他们好像有要暗杀你的意思,因为他们的唐希望也能掌握监狱里的毒品流通,这玩意儿需求很大。但是现在被你掌握着,而你手下那群人,没了你我怀疑他们连生活都没法自理了。”
在我说完那一刻,他笑了,看着我。他笑的神态很神秘也很迷人,他总是压着眉骨,让眼角和嘴边都闪烁轻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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