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因着年节没好好过，大家起哄似的找出除夕那晚未点的鞭炮，在小院儿里头劈啪作响得燃了。李松原自告奋勇地拿起香火去碰鞭炮捻子，结果几次三番临阵又缩回手。风和拿着挂鞭炮的竹竿气急败坏：“手都要举酸掉了，你小子行不行，换我来换我来。”结果李松原一个哆嗦，竟然点着了。还在傻愣着的时候，震天的响声已经在耳朵旁边炸起来，这才慌慌张张地捂耳朵。手里的半截香火掉出去，竟然飞到旁边远儒身上，险些把衣裳燎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伯凊脸上带着笑，看诸位师弟肆意闹腾，没有阻拦。唐今偎在伯凊身边，小脸埋在暖和厚实的一圈白润的毛领里头，眼底是莹莹不灭的火光，耳旁是师兄们掩映在阵阵鞭炮声下的嬉笑玩闹。

放完鞭炮回屋里，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武真师兄居然备好了满满一桌子菜，山间野菜碧油油，干炒出来的鸡蛋也金灿灿，看着让人食指大动。饭菜里头甚至还有一条白水鱼，这大冷的天儿里不知怎么被武真寻摸出来，又怎么拾掇地干干净净，还佐上了辣酱，颜色好看的紧。李松原看见了，口水几乎都要滴下来了。修道之人本不重口腹之欲，因而道观里往日也极少大开灶火，鱼肉之类更是难得，今天这般，也确实是罕见了。伯凊看几位师弟们都目不转睛了，又笑笑道：“今天难得，我这里还有些松醪酒，给大家尝尝吧。”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坛子，掀开酒封。霎时，一股清香飘得满屋子都是。风和瞪大眼睛道：“师兄，你莫不是把自个儿酿了好长时间的酒给拿出来了？往些日子里想尝一口都费劲，今天我这是走了什么运！”

伯凊平日里没什么事的时候，总爱酿些酒来打发时间，道观周围松树最多，结的松子又总是便宜了这山中小物，因此伯凊总是会取些松子回来酿，这么一来二去，到后来他最拿手的，便是酿这松醪酒。几位师兄二话不说各取一杯，就连小唐今和李松原都分了半杯酒。唐今端起来，里头清凌凌的水晃晃悠悠，一小股清香杂着淡淡地松子味道扑鼻而来。唐今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回味绵长。然小唐今并不懂酒，搜肠刮肚半天，也只能说出一句好喝而已。

这个晚上，小道观外面挂起了两个大红灯笼，里面燃着不尽的烛火，映出一方暖融的天地来。

便是过年了。

饭吃一半，酒过三巡。唐今的孩子气在这天晚上突然就显出来了。他贪那酒好吃，趁几位师兄不注意，偷了身边风和的，又悄没声儿的多喝了两杯，等风和反应过来自己个儿刚满上的一杯酒转眼就没了的时候，唐今已经迷迷糊糊七荤八素东歪西扭没个正形儿了。风和笑着把唐今提溜起来，搁怀里抱着，“小唐今要睡，我先把他送回去吧。你们给我剩点儿啊，刚才小唐今把我的那杯给偷摸喝了，我还没怎么尝着味儿呢。”右手提著又往嘴里填了几口菜，站起身走了。

唐今被风和送回屋里，妥妥帖帖地翻出被来盖上。唐今任他伺候，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待风和走了以后，不知为何，他反而清醒起来。那酒劲儿一股脑儿退去了，从脑仁儿深处到眼睛所及，一片清明。不知为什么，他死活睡不着了，翻身下了地，推开房门，眼角刚好捕捉住一条在墙角消失的老虎尾巴。

他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转过墙角，沿着地上铺的石板路，路过院旁的一棵四季青，出道观东侧门。

前面的是一只虎。但他怕惊扰了什么，莫名不想出声去喊。

那虎似乎也知道他跟在后面，然而他们两个彼此居然都没有交流。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唐今也并不害怕，他甚至觉不出冷来，尽管他赤着足，只穿着一层单衣。

路的两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幻作了漆黑。唐今记得道观东侧的门外，并没有这么长的路，但他又有些迷惑，似乎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然后接着，他脚下的路也逐渐消失了，他就像行走在漫无边际的虚空之中，只有前面的小老虎在指引着方向。再之后，他似乎听到了什么。轻轻的吡啵声在耳边响起来，像是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渐渐地萌发。那声音又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在四面八方，从地面又升起了数而不尽的萤火，明明灭灭。他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双眼。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踏在虚空之中，从足底源源不断升出的萤火，在他的面前徐徐上升。唐今伸出手，一团荧光微微落在他的手心，有着微微的凉，却又十分的暖。他透过那团微光看进去，里面是一瓣花，瓣肉润泽饱满，泛着浅淡的粉红，花朵边缘还有颗晶莹的露水，几乎要滚落花瓣。像是刚刚生长出来的那个新雨后的初春，它就被定格在了这团萤火里面。他细看下去，惊愕地发现露水深处，竟有着一座城。他甚至看到城中熙熙攘攘的行人，往来匆匆的旅客，招呼来客的小贩。游子佳人在这座城里相识，呱呱坠地的婴孩在这座城里长大，意气风发的书生在这座城里挥毫，彼此扶持的翁媪在这座城里相守着垂垂老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出生，有人死亡。这是一座喧闹的城。唐今，在自己仍是懵懂孩童之时，竟然窥见了别人的人生。他说不出，也看不懂，他看到林林总总的生老病死，却不知道广阔，不知道无垠，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了。那团萤火倏尔从他手心飞离，直往万丈虚空上头而去。他仰头看上去，那些萤火有的集结在一起，有的寥寥散开，就这么不断汇聚，不断涌动，竟形成了一条浩瀚星河。

唐今虽看不明白，却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他张大眼睛不敢眨眼，眼睛酸麻胀痛，在眼角处，终于结出一颗莹润的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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